第199章 错位
九年冬十月, 庆阳公主暴毙府中。
这消息如同入水之石,引发了一阵不小的议论。
先帝暴毙次日发生在琅琊王府的场景,再次被世人回想起来。
北府军与宫中给出了同样的说法,说司马恒涉嫌弑君, 畏罪自尽。
郗归本不欲将这样的名声加到司马恒身上, 可无论如何, 总不能让别人以为是她心虚杀人。
对一个人的怜悯,与整个大局的安稳, 这二者究竟孰轻孰重, 她还是分得清的。
尽管如此, 郗归还是有些唏嘘。
“司马恒该死吗?”忙完手头的事务后,郗归站起身来,走向窗边。
那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女人, 从不轻易屈服于狡猾的命运。
她的兄长将她当作安抚桓氏的棋子, 她的丈夫将她看作与皇家联姻的工具, 从未有人问过她的意愿,可她还是在一次次逆境中尽力搏一个翻盘。
她是天生的投机者, 有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 可惜的是, 日薄西山的司马氏皇族,根本无心培养一个真正聪慧有能力的公主。
她的能力与眼界,根本无法与其野心相匹配。
以至于在窥见权力的诱人滋味之后,虽百般万般地神往,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她就像一个懵懵懂懂的人偶, 在一个尔虞我诈的场合中横冲直撞, 最后不出意外地落了个粉身碎骨的结果。
她的刀剑能够杀死乱军,可却无法抵挡哪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司马恒死于一种矛盾的错位——一种先天生就、而后又由她自己选择进入的错位处境。
十月的风已然带上了萧瑟的气息, 庭院中落了不少黄叶。
它们沉静地躺着,不知是否知晓,这便是它们作为叶子的这一生的穷途末路。
郗归看着在风中飘荡着盘旋落下的树叶,无端想起了两句诗——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庆阳公主府之豪奢华丽,不亚于石崇位于洛阳的金谷园。
可再丽侈的屋宅,若没了主人,也免不了高台坏、曲池渐、樵夫稚子踯躅歌其上的命运。
很快,生机勃勃的野草就会彻底占领这座府邸,所有的人事纷纷,都会掩埋在时光的尘埃中。
正如当日海内知名的金谷园,如今也不过只是故纸堆里的一个传奇罢了。
金谷园的绿珠,死于身不由己。
石崇之祸由来已久,绝非仅仅因为孙秀之流对绿珠的觊觎。
可绿珠身如萍草,从来都是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只能悲戚地叹一句“愿效死君前”,而后便以一种看似自愿的方式,无可奈何地坠楼而死。
司马恒这一生,不过是个地位更高的绿珠。
她看似拥有尊贵的身份、丰裕的金钱、近在眼前的权力,可事实上,所有这些,她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她是被巍巍皇权碾碎的一个可怜又可恨的女子,纵是侥幸清醒,却也仍旧挡不住下坠的惯性。
越是挣扎,便越是泥足深陷。
围观者尽可骂她一句愚蠢,可世间千千万万人,又有几个生来聪慧?
在她懵懵懂懂的幼年时期,从来也没有机会像男人一样地去学习那些需要刻苦取得的有用知识。
她被拉扯着,进入那条只属于女人的“容易”道路。
以至于后来虽有了机会,却也不肯选择那条更加艰难的道路,而是只想靠捷径来接近权力。
郗归为司马恒而叹息。
她同情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却也没有空暇去慢慢纠正。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郗归要处理北府军的事务,要教导志向远大的郗如,实在不可能花太多心思在一个固执的成年公主身上——若有多余的时间,她更愿意花在蒙学中那些懵懂的孩子与府学中那些未来的栋梁身上。
于是她在公事之余,冷眼看着司马恒的挣扎,以及宋和的选择。
几年过去了,司马恒的挣扎,以一种悲壮而倔强的姿态宣告失败;而始作俑者,则一直在郗府等候郗归的处置。
那些出身高门之人,总是鄙薄宋和的不择手段,说他阴险狠毒、不足与谋。
他忍耐了许久,想洗刷身上的污名,可却一直没有成功。
直到昨夜,他终于又一次亮出爪牙,毫不掩饰地在郗归面前心狠了一次。
傍晚的风有些凉,郗归从南星手里接过暖炉,看到宋和又一次面无表情地被引进庭院,直直跪到地上。
坦白讲,她有些失望,但还是觉得,以宋和的心计和智识,不至于如此冲动行事,所以愿意给他个机会,听听他怎么说。
她沉声开口:“我早就说过,你不该自作主张,同样的错误,你一犯再犯,究竟意欲何为?”
孰料宋和竟轻轻笑了。
他说:“意欲何为?女郎,过去的这几年,我每天都在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毫不掩饰地开口:“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贪心的人,既想要功名利禄,又想要清白名声,可现实却是,就因为我出身卑微,便要被一次次地拦住去路,而当我拼尽所有搬开这拦路大石之时,又会被人嘲讽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又如何?我这样出身的人,本就没有从容的底气。我只能不断地往上爬,不断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才能有点牢靠的安全感。”
宋和看向郗归,这一次,他真正坦诚地承认了自己在吴兴的错误:“坦白说,我就是害怕,我怕自己会再次一无所有,所以不择手段地想要拿到些保障。正因如此,当庆阳公主抛出成婚的诱饵时,我才会立刻动心。”
“可我那时还是太蠢。”宋和嘲弄地提起当初的自己,“我在婚姻一事上,被世家嘲了许多年,以至于一有机会尚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没想到却酿成了大祸。”
“就是这一次行差步错,便让我在北府军如日方兴的这几年中,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再也不可能赶上顾信等人。”
“人活在世上,总要学会吸取教训。我告诉自己,既然已经因为冒进而失去了一次良机,那就绝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
“这几年来,我辗转三地,每到一处,便勤勤恳恳地推行新政,教化百姓,从无投机取巧、盲目冒进之举。”
宋和从袖袋中拿出手札,双手托举着呈给郗归。
郗归从南星手中接过这个并不单薄的卷轴,回到书案前徐徐展开。
宋和自嘲地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虽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可却还是兢兢业业地做了这么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将这些东西呈给您看。可谁能想到,如今东西是给您了,但却是在这样一番情境之中。”
手札分门别类地写得很清楚,有对于各项新政的种种理解,有具体施行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以及各种试行的解决之法。
郗归一行行看过去,虽未来得及看完,但还是不能不打心底里赞一句用心。
她叹了口气,看向宋和:“清和,你做得很好,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假以时日,堪为良相。”
宋和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直白的夸奖,一时有些错愕。
“堪为良相,堪为良相……”宋和苦笑着摇头,自嘲地说道,“一个在士民间恶名累累的‘小人’,如何能做良相呢?”
在世家眼中,他是为了功名追随郗岑的附逆之人,曾为了趋炎附势,在郗岑得势之时,与不少门阀结下梁子,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
而在北府军治下平民的心里,正是在宋和主管吴兴事务之时,向来在江左无往不利的北府军,第一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可却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他们不记得宋和曾千里迢迢地,在王含担任徐州刺史之时,为尚在北固山的北府旧部后人市得大批铁矿石;不知道宋和曾为了戴罪立功,在吴兴熬得呕心沥血;也并不相信他已经痛改前非,愿意真正为北府军效力。
民众或许不了解宋和,但却绝不会吝于痛骂一个符号化的庸官。
即便近几年宋和辗转为官之时,治下百姓无不感念他的善政,可那终究只是一小部分人。
涓涓细流,是改变不了滔滔江河的流向的。
对于这一点,宋和一直都很清楚,但却仍然抱有希冀。
直到彻底被司马恒的不知餍足激怒的那一刻,宋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获得那些世家子弟所拥有的身份,抑或是司马恒这般可以随意作践的来自郗归的偏爱。
“多可笑。”他想,“我竟是输给了这种货色。”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宋和想,既然我已经在郗归与民众心中留下案底,那便索性将错就错,换一条路来走。
司马恒本来可以不必死。
宋和知道,按照郗归的规矩,他应该把所有证据都交给她,然后等待最终的处置。
可他却不愿意这么做。
像司马恒这样的背主之人,就该死得彻彻底底,他绝不接受郗归出于怜悯的考虑,放过这个可怜又无能的蠢货。
这世上可怜之人何止千万,难道就因为司马恒出身高贵,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就天然地要比别人多几次被原谅的机会吗?
既然他没有被原谅,那么,司马恒也不该被宽恕。
桓元狼子野心,始终想作践郗归的名声,宋和决不允许郗归因为一个无知蠢妇的陷害,而与弑君这样的罪名联系在一起。
于是司马恒死了。
想到这里,宋和抬起头来,看向端坐桌案之后的郗归:“女郎,相信我,我会成为你最忠诚的信徒。”
“我知道您会怪罪我自作主张,可那又如何?与您所图谋的伟大事业相比,司马恒的性命算得了什么?我个人的前途又算得了什么?”
“您已经看到了证据,司马恒勾结桓氏,意欲陷害于您。我虽有过私心,可却绝不允许,北府军唾手可得的光明前景,因为司马恒的自私而毁于一旦。”
“她必须死!”
第200章 酷吏
郗归想到司马恒留下的那些不尽不实的证据与书信, 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且直到死,都固执地想把她拉下水,让她与朱杭一般、成为她实现野心的踏板。
郗归知道, 自从吴兴重逢以来, 自己的确对司马恒有些许偏爱, 但这因同情而生的偏爱中,也夹带着傲慢与轻视。
她不相信司马恒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也根本没有对她的未来加以太多考虑。
这是一个简单、张扬而率性的女人, 她的天真与野心合在一起, 共同造就了一种孩子般的莽撞与冲动。
难怪那些男人总喜欢天真得不那么聪明的年轻女孩,毕竟,就连她自己都觉得, 与司马恒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是放松。
不过, 郗归一直信奉一个道理——成年人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
她欣赏司马恒的直白与野心, 也觉得她的天真很是可爱,可却并无精力也无意向去慢慢教导她, 使得已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成熟思维模式的司马恒改头换面。
“真可笑。”郗归想, “我偏爱她, 可却放纵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我便没有责任吗?”
她可以找出一大堆诸如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之类的借口,可却不能改变一个事实——点到为止的提醒,对司马恒而言并不奏效,而她虽然清楚这点, 却也的确放纵司马恒肆意行事, 没有在她一次次危险试探的时候强硬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