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年纪虽大了些,可却识得几个字,做了个仓库的账房先生,徐书则加入了北府军的操练之中,南枝与两个哥哥,也因此进了蒙学读书。
徐家的两个儿郎究竟年岁已大,幼时又未正经启蒙过,所以读完蒙学之后,便双双进了北府军的商铺做事。
唯有最小的妹妹南枝,用了不到一年的工夫,便自蒙学升入府学,又日以继夜苦读不辍,终于在实习前的考试中取得了极优异的好成绩,与朱肖一道来了郗归身边,完成府学中的最后一门课程。
南枝崇拜了郗归好几年,自然看不得她为桓元这般趁机自立之人伤神,又想到朱庠那边的动向,所以心直口快地说了这么一句。
郗归听了这话,笑着说道:“襄阳是重镇,哪能这么快就拿下呢?一个襄阳,一个荆州,只要拿下这两城,整个荆州境内的桓氏兵马,便不足为惧了。我们能想到这点,桓元自然也能想到,此时怕是正加紧布局,要死守这两个地方呢。”
“那怎么办呀?”南枝究竟年纪还小,忍不住焦急地问了出来。
郗归安抚地笑了笑:“别怕,你且看那舆图。”
南枝听话地看向壁间那副不知换过多少次的舆图,看到数个标志着北府军的红色箭头,正指着桓楚所在的方向。
“是了!”她开心地拊掌,“多路大军南北开攻,桓楚迟早左支右绌,覆败只是迟早的事情!”
对于这样单纯的喜悦,郗归向来乐意欣赏,更何况,她说得本也没有错。
桓楚的确不会坚持太久,不过,在那之前,慕容谦建立的后燕,只怕会先一步灭亡。
十多年前,郗归的父亲郗和,与谢瑾的堂兄谢亿一道率军北伐,打的便是鲜卑慕容部建立的燕国。
后来郗和病重,谢亿大败于寿春,那场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成了郗和的夺命符。
再往后,苻石东征西走,逐渐统一了大半个北方。
慕容燕也在这征伐中,彻底化作了一道历史的尘埃。
慕容氏的皇族死的死,降的降,忍辱负重十数年,直到南北大战之后,才趁着前秦国内生乱,与羌人、羯人、鲜卑乞活部相继举旗,彻底叛出了苻秦。
那时羌人姚昶占据了西北之地,立志要攻下长安,慕容部则因为大将慕容杨死于女军之手的缘故,于炸营的乱象中折损了好一部分人手,也失去了占据长安附近的先机。
如此情势之下,少主慕容谦只好带着军队一路东进,占领了山东一带,重新建立燕国。
慕容谦打算趁着中原大战的时机,在东部休养生息,储备力量,没想到北府军却暂时放弃了长安,而是一面朝着洛阳进发,一面自徐州北征,收复山东之地。
慕容谦的皇位还未坐稳,就连连吃了败仗。
他原是前燕的小王子,后来国破家亡,与姐姐慕容楚一道被苻石掳去,成了供人取乐的卑贱之人,被整个长安城的民众当作笑话。
好不容易等到苻石心软,放他外出做官,做了平阳太守,可前秦却因一场战败而大厦将倾。
刚知道苻石战败重伤的消息时,慕容谦心中痛快极了。
这痛快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遭受的折辱,更是因为潜藏在每个慕容部皇室男儿心中的复国野心。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永嘉乱后,北方的胡族政权建立了一个又一个,那他慕容谦为何不能做皇帝呢?
于是他带着慕容氏旧部与平阳郡的兵马,收揽了一批苻秦的壮丁和财宝,在山东登基称帝。
慕容谦那时想:“这是苻石欠我的,我本就应该做慕容氏的皇帝。”
可是,即便苻石的确亏欠了他,北府军却没有。
相反,恰恰是他们这些肆虐的胡人,欠了汉人百姓一片安和的乐土。
于是,从高平到鲁郡,从东海到琅琊,再到如今的广固城,不到四年的时间,他便重温了前燕当日兵临城下的窘境,不得不接受这背水一战的事实。
太昌十年二月初六,北府军与后燕战于广固城外。
宫城之内,慕容谦面色阴沉地走来走去,十分焦急不安。
不远处坐着一个沉静温婉的丽人,她行云流水地沏了盏茶,宽慰道:“江左如今是司空郗归做主,此人处事公正,从不妄杀,对于手下军队,更是严加约束,从不许北府军屠城抢掠。这次带兵攻城的将领,便是郗归的兄长郗途。以高平郗氏的门风和北府军的作风看,纵是城破,百姓们也不会遭受太多苦楚。”
“呵!”慕容谦冷笑一声,口不择言地回道,“百姓们是否遭遇苦楚,与我又有几分干系?”
他快步走来,单膝跪地,一把挥落那丽人面前的茶盏杯壶,任由冒着热气的茶水与燃烧着的炭块一道滚落。
那丽人蹙了蹙眉,忍痛站了起来,想要离开那片狼藉之处。
慕容谦却拽住她的袖子,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怎么?那些人都走了,你也要走吗?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凭什么只有我一人痛苦?姐姐,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慌?!”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逼问道:“国破家亡、以色侍人的痛苦,难道你还想再遭受一次吗?慕容楚!”
第202章 降表
符石后宫十数年黯淡无光的日子, 早已锻造出了慕容楚处变不惊的品格。
她并未因慕容谦的勃然色变而感到惊讶,甚至都没有用力甩开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说了算吗?国破家亡, 难道是我这个深闺女子一手造成的吗?”
“你怪我?”慕容谦听了这话, 狠狠推开慕容楚, “这几年来,我为大燕呕心沥血, 苦心竭力, 可是阿姊, 你竟然怪我?”
慕容楚站起身来,整理衣衫,神情依旧淡漠, 仿佛一副随时会褪色的美人图似的。
她冷静地说道:“你尽心竭力, 为的是自己身为皇帝的尊荣。如今兵临城下, 也是你当初贸然称帝的后果。大丈夫生于世间,自当敢作敢当。前日因, 今日果, 事到如今, 你不想着收拾残局,只对着我一个妇人出气,又算什么本事?”
“呵。”慕容谦冷笑一声,面露凄然,“你说得没错, 是我无能, 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可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啊!”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我知道你怪我野心勃勃,怪我迫不及待地称帝复国。可是姐姐,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
“我本是大燕的王子,可却于一朝之间,国破家亡,跌落泥尘。从前多少宫人侍奉,犹嫌不够尽心。可国破之后,我竟要被迫去做苻石那个老匹夫的娈童,去温柔小意地侍奉他!”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慕容谦又哭又笑,神情疯癫,“多荒唐的谣谚!你根本不懂那两年我究竟遭受了什么?!”
“我不懂?”慕容楚遥遥看向慕容谦,“你说你痛苦,可是阿弟,你在苻石身边不过待了两年,便外任做官,离开了长安。而我呢?十数年来,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我都要承受苻石的喜怒无常、妃嫔的明枪暗箭。我病了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可却只能苦熬。难道我就不痛苦吗?”
“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叔父又在哪里?”
“国破家亡,原非我一个女子的过错,可你们却告诉我,我是慕容氏的公主,既享了身为公主的尊荣,便合该为慕容氏奉献。”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被献给了苻石,即便在他身边受尽折磨,也要忍着被猜忌的风险,帮你们说话,促成你外任平阳一事。”
“如此种种,我却从未怨过你,只因我们都是国破家亡的苦命之人。可你呢?阿弟。”
“你说我不懂。”两行清泪从慕容楚苍白的脸上坠落,“难道就因为你身为男人,所以被纳作娈童一事,便成为了莫大的痛苦与耻辱?而作为女人的我,就活该在国破家亡之后,被轻视,被玩弄,甚至付出所有,都仍被看作不苦吗?”
“当日国破之时,慕容氏多少宗室女子、宫廷中多少婢女侍鬟、都城内多少良家女子,被掳掠,被□□,甚至被折磨至死。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女人,所以这痛苦就变得微不足道吗?”
慕容谦想说什么,可却被慕容楚冰冷的嗓音打断:“如果你认为这就是我们生为女子的宿命,那么阿弟,你所遭受的一切,不过也只是身为皇子应受的苦难罢了。”
“你若轻视我曾遭受的苦难,那自己也不该叫苦;若是承认我们都曾因国破家亡而遭受同样的痛苦,那便听我一句劝告,放下这一切,像无数曾遭受欺辱的女人一样走出来。”
她直视慕容谦:“还是说,你承认自己根本不如女人坚强?”
慕容谦在这逼问中节节败退。
即便慕容楚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他却一点点失去了质问的底气,只是仍喃喃念道:“我是慕容氏的皇子,本不必遭受这一切,如今的皇位,是他们欠我的!这是我应得的!郗归为什么要抢走?”
慕容楚清冷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直看得慕容谦内心的脆弱无所遁形。
她说:“阿弟,野心就是野心,这不是多么可耻的事情,不要总想着用苦难去装点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受过这样的苦,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人不能总拿过去当借口,你必须直面现在。”
“要么出城血战,要么奉上降书,莫要在此发无谓的牢骚,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不懂!”慕容谦痛苦地喊道,“这世道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本就不同,他们会加倍地嘲讽我,会永远记住这件事!我必须赢,然后才能让那些人闭嘴!”
“那你就去赢。”
“可事到如今,我还能靠什么赢呢?”慕容谦绝望地反问,“连战连败,连败连战,跑的跑,降的降,就这么点将士,如何能与北府军争锋?”
“你若不愿战,那就降。事到如今,本也不必教将士们白白赴死。”
“可是阿姊,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慕容谦痛苦地以头撞墙,“今日一败,史书会如何写我?千古之后,后人又会如何评说我?早知道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还不如死在当年亡国之时!”
慕容楚一身青衣,面容平静无波:“人生三界之中,本就要罹受种种苦难。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这种种恶缘恶境,无处不在,逼恼身心。若因此生了执念,只会深著苦因,不能暂舍。”
“你当日既没有做出选择,那便今天做个了断。若能放下,便如苻泓一般,俯首称臣,奉上降书;若放不下,便尽情地战一场吧,后人会记住你是为国而死,无论如何,也算悲壮。”
慕容谦回视慕容楚:“阿姊,我会死的——”
“人固有一死,阿弟,你是要这条性命,还是要心中的安宁,自己去选吧。”慕容楚轻叹一声,“最起码,你还有选择的权力,此时此刻,正在城外奋战的将士们,又何曾有的选呢?”
慕容谦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父皇自尽之前,殷殷嘱咐叔父与我,要我们勿忘国仇,光复大燕。今日我若战死,大燕又该如何呢?”
慕容楚缓缓摇头:“始皇混一车书,并吞六合,厥功至伟,尚且不免轵道之灾。我慕容氏这区区燕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永嘉之后,中原多少政权,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赫赫一时的汉赵,如今又在何处?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慕容谦苦笑着跌坐在地,浑浑噩噩地说道:“多少年忍辱负重,多少年苦心筹谋,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镜花水月,都是过眼云烟……”
慕容楚没有再说话,她平静地看着慕容谦跌跌撞撞地走出宫室,自己则端坐御座之前,开始起草降书。
太昌十年二月初六,后燕国主慕容谦战死于广固城外。
次日,长公主慕容楚奉表请降。
后燕国祚,自此而终。
同月,北府军入东莞、东安、高密、平昌、北海、东莱、长广、东牟诸郡,尽收慕容氏余土。
山东自古富饶,又有鱼盐之利,后燕之灭,于江左而言,是极大的收获。
更何况,此地为孔孟之乡,又有泰山在,无论是在读书人还是君王的心中,都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郗途率军在南燕故地走了一番,于各地安排了驻军后,并未着急北进,而是加紧推进分田入籍与教化之事,力求巩固成果,以免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慕容部原本的将士,在先前的南北大战与这几年的守城战中,折损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
剩下的平民百姓,虽是鲜卑异族,但因有慕容楚这个公主在,又听说了高平等地先前分田的政策,所以并无大规模的反抗之心。
建康很快便发布诏令,按照中朝的舆图,将徐州以北、祝阿以东之地划为青州,包括泰山在内的陈留、济阴、高平、鲁郡等地则划为兖州。
与使节同行的是由郗归派出的熟练商者,他们在山东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很快就做出了一番成绩。
到了三月底,春耕工作已全部完成,先前因战事而耽搁的土地,全都种上了各类作物,等这些东西收获,兖、青二州百姓,便可过一个前所未有的好年了。
四月,慕容楚奉命前往建康觐见。
离开青州之前,她在广固城外,为慕容谦与战死的后燕将士烧了些纸钱。
田野里郁郁青青,农人们身上也都洋溢着从前罕见的勃勃生机,以至于慕容楚看到这样的场面,脑中出现的竟不是《黍离》《麦秀》之悲,而是“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的鲜明场景。
她想:“真好,北府军这样强大,青、兖二州的百姓,往后再不必受官府的盘剥,不必受战事的侵扰,我也不必因阿弟的复国之举而感到愧疚了。”
佛家讲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她曾领受慕容氏的国恩与父母的亲恩,也曾用十数年的忍辱负重去回报。
这么多年,她吃斋念佛,日日苦修,又于北府军围城之际,奉上降书,避免了更多的战事与流血,姑且也算报了三宝恩与众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