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收起思绪,也收回目光,于寒风瑟瑟中轻声开口:“阿兄,我终于完成了你的遗愿。收复二京,我终于做到了。”
从太昌三年在北固山惊醒的那个夜晚开始,这件事在郗归心头压了许多年,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够问心无愧地说一句“做到”。
那些因胡马而起的风雨也好,晦暗也罢,似乎都暂时地结束了。
而那与铁马冰河有关的种种意象,也终于不再仅仅代表着痛苦与遗憾,而是和胜利的喜悦相伴。
郗归一边打开酒瓶上的塞子,一边说道:“当年桓大司马北伐,明明到了长安城外,可却不得不折返。阿兄,这一次,我们不会轻易回师了。我会折下灞桥的柳条,放到你的墓前,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长安。”
她缓缓将酒水洒到地上:“阿兄,这杯酒敬你,敬你从前对我百般照料,更敬你阴差阳错,为我开启了一条崭新道路。”
“第二杯酒,我要敬我自己。我这一生,一叶障目了太久,错过了太多太多,好在悬崖勒马,终于醒悟过来,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找到了我到江左走这一遭的意义。”
郗归饮了那爵酒,将瓶中剩下的酒水全部倒在地上。
烈酒的滋味,让她想起了荆州鲜衣怒马的郗岑,想到了峡山口冲入敌阵的刘坚,想到了北府军万千将士。
她说:“这第三杯酒,敬山川草木,敬五岳四渎,敬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抱负和我们的奋斗。”
雪粒儿飘飘洒洒,地上逐渐染了白霜,天地立时显得空旷了不少,很有些北方冬日的萧索意味。
郗归靠在墓碑旁,低语道:“太昌年间的北伐,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阿兄,一切还远没有结束。我想要做的事情,早已不仅仅局限于北伐。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完成了你的夙愿,接下来,就要去实现我自己的心愿了。”
太昌十一年的春节,郗归是在京口度过的。
元旦那天,她在城楼上站了很久,看里巷新桃换旧符,看百姓新衣兼笑颜,看将士们严阵以待,即使在节日,也并未放松执勤战备。
城中笑声很多,最早踏出这一步的京口,也许是如今这片大地上最为和乐幸福的城市。
郗归希望,在未来,京口的幸福能够蔓延到这整个国度。
过年向来是走动的好时机,建康城中,无数官员及其家眷,借着春节的名义,在一场场宴会上打探着消息。
有人想趁机谋个官位,有人想更进一步,也有人想借着西域市马之事赚个功劳,这种种欲望交错着,共同汇成了一场场觥筹交错,其间蕴含着无数的试探交锋,甚至是利益交换。
郗如说:“姑母,依我看,就应该让宋和手下那些人趁机突袭,将那些想要靠着人情谋私利的人全部抓起来,最起码也要警告一番。”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这话说得,倒是比宋和、顾信两个还要激进。”
郗如鼓了鼓脸颊:“可他们不该如此。”
郗归叹了口气:“阿如,我先前与你说过,人生来就有自利之心,要想克服这些,做到一心为公,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更不能仅仅依靠所谓的道理。”
“权力会加剧人内心的贪婪,它永远会蠢蠢欲动地试图自我增殖,手握它们的人,要具有极大的自制力,才能克服这种扩充权力的冲动。”
“就拿荆江一带来说,陶、桓诸公,起先都出身寒微,可一旦掌权,便成了足以威胁中枢的强藩,背弃了起初为国为民的初衷。”
“古语有云: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永嘉之乱并非仅仅一时,而是催生了无数的乱象,直到今天还留有遗患。要彻底制服朝中的世家,要治理这种种的乱象,首先要自己手握权力,其次则需要一组更加合理的机制。”
“阿如,你看这大江。流水滔滔,单靠一道堤坝是拦不住的。结构性的危机,要靠结构性的改革来抗衡。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要有耐心。”
郗归正色说道:“我当然可以让宋和去查这些人,看有没有已经发生的利益交换。可是南北初初统一,新政正在推行,此时正是要团结、要用人的时候,我们要对付负隅顽抗的豪强,要查处数额巨大的贪腐,实在不该因为这一点点试探交锋而去警告什么。”
“阿如,抓大放小,首先要去除大方向上的错误,然后才能去追求小处的完美。等局面稍稍稳定之后,自能腾出手去处理这些细枝末节。”
郗如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姑母,我没有想到这点。”
郗归宽慰道:“无碍。阿如,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人情’二字,是永远都不能避免的。如果不能彻底驱除,那便要学会利用人性。有私心的人,未必不能做好官。大公无私自然好,可却实在难得。对于普通人而言,先公后私,甚至是仅仅做到不以私废公,都已经是不错的品质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我们当然要永远查纠因私废公之举,可也要明白,外部的监察,是很难与人性对抗的,我们要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以及孜孜不辍的耐心。”
元夕过后,朝廷便正式开印。
正月十六的朝会,气氛很是沉闷。
经过近一个月的探听、商讨与酝酿,先前被韩翊等人大加反对的国库入股市马之事,竟然不声不响地通过了。
所有人都知道,与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相比,去西域行商的这点钱财,根本算不得什么。
真正值得在意的,是那封来自王皇后的劝进表,是郗归今后的动向,是江左何去何从的问题。
这将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朝会,他们必须慎重。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人人心中都想着慎重,现场反倒无人做声了。
郗归瞥了一眼,作为执政之一的谢瑾,便理了理衣袖,轻咳了两声,登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只听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年底封印之前,王皇后送了一封劝进表到内阁,力劝郗司空称帝。封印其间,兖、青二州,徐州,江州,雍州等地,皆奉了劝进表来。今日恰逢朝会,还请诸位说说自己的意思。”
堂下鸦雀无声,朝臣们一个个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大都不肯先出这个头。
沉寂之中,顾信第一个出列,朗声道:“郗司空创立北府军,平定孙志叛乱,打退苻秦大军,如今更是收复二京,荡平桓楚,如此大功,实堪为君。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空悬,终非长久之计,臣以为,我等当恭请司空早日登基,以安社稷。”
南烛等几个郗氏亲信,亦一一出列,请郗归早日称帝。
谢氏受了家主的嘱托,也选了个不算晚的时机,出列表了个态。
几个小世家见此情状,心里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做足了劝进的姿态。
郗归看着殿中泾渭分明的几列官员,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等大殿重新安静下来之后,谢瑾从原本与郗归并列的几案后起身,快步走下台阶,转过身来对着郗归,郑重稽首道:“郗司空于国于民,功勋卓越,诸州郡及文武百官,无不心悦诚服。臣等恭请司空,顺此民意,即祚受箓,奉顺天德,养成群生,安民和众,康济宇内。”
谢瑾于群臣之前,俯首至地,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朝臣们看着他这番模样,忽然有些心惊。
江左数十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三个麒麟儿,如今只剩下了谢瑾一人。
他不负众望,执政多年,身居高位,宇量弘深,可今日却在这商议朝事的大殿中,对着一个女子稽首。
这不是对于皇后、太后的礼节性的臣服,这是一个臣子,面对君王的委质宾服。
无论郗归有多么大的本事,可她终究是个女人。
难道从此之后,他们都要这样从形式到实质地完全臣服于一个女人吗?
即便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可能,即便方才已经说出了劝进的言语,可此时此刻,在这画面的冲击之下,仍旧有人心中发毛,生了退意。
第208章 乾坤
然而, 即便还有朝臣心存不满,可事到如今,又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反对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越来越多的朝臣跪了下来, 正对着郗归, 做出宾附的姿态。
郗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目光锐利地与殿上仍旧站着的几人相对。
韩翊并未躲避这注视, 而是沉声开口:“劝进表虽上了, 可究竟如何处置, 还要问问郗司空的意见。老夫斗胆,在此请教司空一句,你是当真要将这司马氏江山据为己有吗?”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以至于韩翊身后的一个门生, 身形立时便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悄悄地抬眼去觑郗归的神色,待看清她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后, 直恨不得立刻跪下, 可又不好背弃师长、前倨后恭, 所以只能苦苦煎熬,等待郗归的回答。
殿中一片肃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外面的雪声。
韩翊这话问得巧妙,一下就将群臣劝进的举动,变成了郗归意图篡位的阴谋。
但真要论起来, 仿佛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毕竟, 轰轰烈烈的汉魏禅代之事,虽然进行得极快, 可却着实拉扯了好几个来回,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曹丕表现出的态度。
建安二十五年,群臣首次劝进,曹丕公诸于众,言称“薄德之人,何能致此,未敢当也”。
五日之后,群臣再度劝进,曹丕依旧拒绝。
越四日,汉献帝颁布禅国诏书,曹丕则连发七道手令,责令群臣停止劝进之举。
七日后,献帝再次颁布禅让之诏,尚书令桓阶等以死相请,曹丕仍假意训斥。
直到五日之后,献帝第三次下诏让国,三公九卿纷纷出面劝进,曹丕的态度才首次松动。
越三日,献帝第四次下诏,曹丕终于接受。
就这样,从建安二十五年十月初四开始,直到十月廿九,曹丕才终于登坛受禅,正式建立曹魏。
后来中朝武帝代魏而立,亦是经过反复劝进,才正式接过皇帝的名分。
这两次禅让,似是在文人心中形成了惯例,韩翊或许以为郗归也要像魏文、晋武一般,做足谦退的姿态,即便做不到“三辞三让”,起码也要推辞一次。
再加上他当众偷换概念,责问郗归是否要谋夺这司马氏江山,如此情形之下,郗归更不可能当场接受群臣劝进了。
对此,韩翊颇有几分把握。
然而他终究错认了郗归。
对于郗归而言,她有实力,有抱负,那为何不能坦然地接受这劝进呢?
承认自己的野心和抱负,难道是什么很值得羞耻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郗归嘲讽地牵了牵嘴角,对着韩翊无声而笑。
多少年来,世人用谦让的美德来禁锢女性,用虚伪的推辞来掩盖野心,几乎已经形成了一道道无形的铁律,可她为什么要遵守这些呢?
韩翊凭什么觉得,他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够抵过北府军的千军万马,能够掩盖她这些年来的功绩,能逼得她表态退让呢?
在封印的二十余日里,王池的劝进表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朝野内外不乏惊诧之人,可除了私底下的几声抱怨外,郗归竟未收到任何有关明面反对的消息,就连小打小闹式的异议与谏言都不曾有。
从前王重兴兵逼宫,桓阳阴谋篡立,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世家大都愿意维持一个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他们既不想要一个有才干的贤明君主,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世家超越他们,取代昏庸的君王。
在这些世家看来,他们可以接受领头世家吃肉、自己跟着喝汤的场景,但决不允许原本与自己同为臣子的某一个人,直接将锅端走。
可说来道去,这些成日里清谈享乐、纸上谈兵的世家,又有什么反对的实力呢?
当初桓阳之所以败退,固然是因为世家们的联合反对,因为谢瑾王平之的口舌与辩才,但最关键的,是桓阳始终存有顾虑,他担心引发太大的动荡,给了江北的胡族可趁之机,更担心从今以后,自己便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这世间的一切溃败,首先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可郗归并无桓阳那般的忧虑。
如今的江左,已经不再面临胡族迫在眉睫的威胁,她也并不惧怕史书的评说。
至于当初一道反对的侨姓世家,也早已不能像数年前那般铁板一块地联合在一起了。
谢瑾、温述等人的立场,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侨姓世家内部出现的分裂,更何况,还有吴地世族与蓬门学子虎视眈眈。
世家们当然可以螳臂当车般反对,可朝廷上下,能够容纳人才的官位就只有这么多,他们走错了这一步,很可能就会将官位拱手让人,与之同时失去的,恐怕就是家族前途。
世家们既曾长久地垄断知识,那便会比寻常百姓更加深切地明白,当此社会新旧蜕嬗之际,正是家族、阶级转移升降之时。
这种时候的行差步错,很可能会造成数十年乃至百年无法弥补的巨大差距。
在这个家族为重的世界,除了少数因真正有信念有坚持而无畏无惧的人外,大多数人,都是不敢踏错这一步的。
很显然,韩翊似乎并不畏惧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