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接受,更不允许自己接受。
于是,沁芳阁内,他与郗岑割袍断义。
自此以后,二人之间,再无师生情谊。
七年过去了,他本来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决定把与郗岑有关的一切都深埋心底。
可谢瑾却要娶郗岑的妹妹?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谢瑾明白谢墨的意思:“当日嘉宾密谋废立,此事无可转圜。而今桓阳已死,颠覆之事无法再行,局面已与当日不同。”
“不是这样的。”谢墨摇了摇头,“她是郗岑的妹妹,他们是一样的人。郗归绝不可能对司马氏心悦诚服,她明明和郗岑一样危险!”
“愿赌服输。”谢瑾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若当真是我错了,你只管执剑而来,与我绝义。”
谢墨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看向谢瑾。
半晌,他自嘲地说道:“闹了半天,我竟是个笑话。”
第60章 郗如
“少度, 你执念太深了。清明将至,你去为嘉宾供些纸钱吧。”谢瑾叹了口气。
“我不去!”谢墨红着眼眶说道,“我没有做错!似此这般的乱臣贼子,有什么祭拜的必要!”
“人死灯灭, 往日种种, 皆如梦幻泡影。少度, 不要再执着了,你没有做错, 但不要苦了自己。”谢瑾拍了拍谢墨的手臂, 换了个话题, “你几位姊姊都回来了,去见见她们吧。”
赐婚的消息传到乌衣巷时,谢蕴正在为郗珮侍疾。
王贻之再婚后, 与公主始终不睦。
为此, 二人甚至不止一次地闹到了太后跟前。
郗珮多次劝说, 甚至哭求王贻之与公主好生相处,但王贻之始终无动于衷。
催得紧了, 他便是一句:“儿已遵从母亲的意思尚主, 也算是尽了孝道, 母亲难道非得逼死儿,才能够满意吗?”
郗珮一次次地相劝,一次次地被伤透了心。
再加上郗岑死后,琅琊王氏少了一门得意姻亲,无论仕途际遇还是人际交往, 都难免一落千丈。
郗珮察觉到这种落差, 又是不忿,又是伤怀, 终于气病了自己。
此番赐婚消息传来,不提王贻之是如何地大吵大闹,借酒生事,单是郗珮,就迟迟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连声催着谢蕴回娘家探听消息。
谢蕴心思剔透,实在不愿趟这个浑水。
奈何身为儿媳,实在拗不过婆母,只好套车出了门,想着回娘家走一圈,也好应付郗珮。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幼妹谢璨竟然也在谢家。
“赐婚圣旨刚下,郗府必定少不了拜访之人,你怎么在这里?”
谢璨撅了噘嘴,不快地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哪里还有面目见人?我已经跟夫君说了,回娘家住一个月,等风头过去再回家。”
谢蕴叹了口气:“郗府没有理事的女眷,你何必如此赌气?”
“我哪里是赌气?”谢璨双手拉住谢蕴右臂,连声埋怨道,“阿姊你说,人家要是跟我说讲,恭喜你家小姑与你叔父结亲,我该怎么答话?”
谢蕴伸出左手,替谢璨理了理鬓间的碎发:“江左世家之中,这样的事难道还少吗?叔父权力正盛,那些人不至于这么不长眼,非要说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
“那我也不回去!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阿回,太荒唐了,他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休要胡言!”谢蕴皱起眉头,拍了拍谢璨的手臂,“你是对圣人不满,还是对叔父不满?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璨懊恼地砸了下自己的额头,左右张望着,直到确定除了女儿和侍女外没有其他人,这才舒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哪里会对叔父不满,只是阿姊,夫君之前与我说过,叔父拆散了阿回和七郎的婚事,心中过意不去,打算等风头过去,在谢家为阿回寻个夫婿。谁能想到,不过是在京口见了一面,叔父竟然就变了主意,要娶阿回为妻。阿姊,你说,阿回是不是做了什么?”
“胡闹!”谢蕴严厉地开口斥道,“你身为长嫂,怎能如此揣测小姑?我陈郡谢氏的门风,难道就是平白污蔑他人?这话若是传出去,你让阿如怎么做人?”
阿如是谢璨与郗途的独女,今年虚岁六岁,生得聪颖异常,自幼养在谢家,连名字都是谢瑾所起。
郗如方才听了母亲的话,吓得咬住了嘴唇,此时听到谢蕴开口斥责,才缓缓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璨辩解道,“叔父独身多年,若非她——,怎会娶一个离婚之人,还要圣人下旨赐婚?”
“你也知道是圣人下旨赐婚,怎么还如此口无遮拦?”谢蕴神情严肃,“我方才去给父亲请安,他已经说了,叔父此前出手,毁了阿回与七郎的婚事,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北府刘坚欲行联姻之事,圣人深恶郗岑,叔父担心圣人纳阿回入宫,会误了她终身,所以才请圣人赐婚。”
谢璨撇了撇嘴:“如此冠冕堂皇之言,阿姊竟也相信?”
谢蕴叹了口气:“那又如何呢?叔父心中自由成算,朝堂之事纷乱复杂,我们就算不懂,也不该妄加议论,坏了叔父的大事。”
谢璨仍是不服,但也知道自己理屈,索性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到底该把她当小姑还是婶娘?这也太荒唐了。”
“平常心相待即可,你不要再执着此事。”谢蕴见她仍是执迷不悟,转头看向郗如,“阿如,你告诉姨母,往后该如何对待你姑母?”
郗如甜甜笑了笑,乖巧地答道:“姑母无论嫁不嫁人,都是阿如的亲人,阿如合该好好孝敬姑母。”
“正是。”谢蕴抚了抚郗如额顶的头发,“好孩子,别闷在屋里了,出去玩会吧。”
直到郗如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谢蕴才看向谢璨:“小妹,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不要连阿如都比不上。”
谢璨仍是不服:“她哄你呢,去年阿回大归在家,阿如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谢蕴缓缓摇了摇头:“要么怎么说阿如聪明呢,当日郗岑出事,她便远着阿回,如今圣人赐婚,她便知道要好生相待。唉,她这样聪明,只是年纪还小,所以行事才不周到,你和子胤合该好好教导才是,别让她因为小聪明而左了性情。”
谢璨即将生产之时,公婆相继病亡。
她怀相不好,郗府又没有长辈照料,郗途便将她送回谢府,自己则回了西府料理丧事。
郗如生在谢府,因为婴儿娇弱的缘故,一直没有回郗家。
直到抓周之时,她抓到了谢瑾准备的紫竹小扇。
那时谢瑾已在建康出仕,是这一代世家子弟中少有的能够与郗岑媲美的人物。
众人看重谢瑾,纷纷让他为谢璨之女起名。
谢瑾沉吟片刻,名之曰如。
后来郗如渐渐长大,谢瑾一直多有偏爱,即使不常相见,也常常送各色吃食用具过去。
因为家主看重的缘故,谢家人对郗如都十分亲近,郗如也更愿意待在谢家而非郗府。
郗如生在二月,谢蕴一直以为,谢瑾是按照生辰为她取的名字。
可今时今日,她看着郗如这张与郗归肖似的面容,心中浮现起坊间的传闻,不由有些动摇——谢瑾为郗如所起的名字,还有于一众侄孙中对郗如特有的关爱,难道真的不是因为她是郗归的嫡亲侄女吗?
诸多侄婿之中,谢瑾独独看重郗途,是不是也与郗归有关?
谢蕴摇了摇头,不敢再深想下去。
“自你生完阿如,已经过了四年。”谢蕴看向谢璨,换了一个话题,“你与子胤打算何时再生一个孩儿?”
“我也不知道。”谢璨倚到谢蕴怀中撒娇,“阿姊,我不是不想生。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都怀不上。”
谢蕴轻轻抚着谢璨的背:“大夫怎么说?”
“我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但始终没有结果,大夫只说让我们宽心。”
提到这个话题,谢璨也有些懊恼,去年她瞒着长辈求医问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但却一直未能如愿。
对于谢璨的苦恼,谢蕴也没有办法。
这几年郗府丧事多,她以为二人是因为郗途先后为父母和兄长守孝,且公事繁忙的缘故,所以才没有孩子。
“别着急,只是缘分未到罢了。阿回与七郎成婚两年,不也没有孩子吗?”
“唉。”谢璨叹了口气,“或许他们二人真是有缘无分吧。算了,我也不管阿回和叔父怎么样了,还是操心我自己吧。好在夫君并不着急,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璨与郗途少年结发,感情极好,郗途至今没有侍妾,谢璨不敢想象,若是郗途执意要纳妾生子,二人之间会变成怎样。
“嗯,好在子胤并不着急。”谢蕴顺着谢璨说道。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高平郗氏两房,如今只有郗途一个年轻儿郎,若是郗途迟迟无子,郗氏难道会坐等绝嗣?
二人说话的工夫,郗如已在院中与谢墨相遇。
谢墨虽然不喜郗归,但对这个与郗归长相肖似的外甥女,却一直很是偏爱。
他看到郗如,一把将其抱起,带着她在园中赏花。
郗如伸出小圆手,摸了摸谢墨紧皱的眉头。
“小舅舅,你今天不开心吗?”
“怎么会?”谢墨下意识地反驳,却在郗如直白的注视中偃旗息鼓。
郗如叹了口气:“我也不开心。”
“为什么?”谢墨挑了挑眉,这么小的女娃,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
郗如看出了谢墨没说出口的意味,她伸出双手,挤住谢墨的左右脸颊,让他认真地看向自己。
谢墨哭笑不得:“好好好,我相信你是真的不开心了。阿如跟小舅舅说说,谁惹你不高兴了?”
郗如看向这个最疼爱自己的舅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叔外祖父与姑母成亲后,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
谢墨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谁跟你说的?”
郗如咬了咬嘴唇。
小孩子最是敏锐,她与谢瑾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位叔外祖父对自己分外慈爱。
也正是因为这份并不太多的偏爱,才能让她作为一个外姓之女,在陈郡谢氏过得如鱼得水。
她已经发现,在谢家,谢墨是同辈人中的领头羊。
孩子小兽般的本能驱使她作出决定,如果注定要失去来自谢瑾的偏爱,那就更要牢牢握住谢墨的怜惜。
第61章 就任
郗如这么想着, 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开口说道:“我知道如是像的意思,因为我是姑母的侄女,和姑母生得相像, 所以叔外祖父才对我好。我听到过你和叔外祖父说话, 他一直喜欢姑母。”
“你何时听到的?”谢墨被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然喜欢这个外甥女,却从来没有带她去过议事的书房, 她怎么会听到自己和叔父的谈话?
“在别苑呀!”郗如不解地看着谢墨, 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健忘, “有一次,舅舅带着我在别苑赏花,说那里的布置与姑母在荆州的什么阁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