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皱了皱眉,对此事颇为不赞同。
谢瑾也叹了口气,摆手让南星退下:“让谢蕴那几个兄弟去作陪,我身体不适,就不与他相见了。”
他拿起汤匙,一边为郗归盛粥,一边娓娓道来。
“谢蕴性情孤高,实在不喜后宅,又不愿时刻受婆母管束。所以从成婚伊始,就想促成大郎的外放。只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
郗归从前常常觉得,自己在乌衣巷中见到的谢蕴,与传闻中那个有着缘风咏絮之才、能说出“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的飒爽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那时郗归以为,不过又是一个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以至于见面不如闻名的例子。
而今想来,怕是谢蕴的朝气、才气,早已日复一日地消磨在了乌衣巷的深宅大院之中。
大鹏并非不能展翅,奈何久受束缚。
“可是,即便如此,王定之这样的人品,如何能担得起会稽内史之职?”郗归不赞同地看向谢瑾。
谢瑾缓缓摇了摇头:“琅琊王氏是江左著姓,时人以门第品评人物,单就这一点,大郎便超出旁人许多。再者说,大郎的父亲,曾任会稽内史之职,在当地留下了兰亭雅集的佳话,官声也颇为不错。前任会稽内史王平,是大郎的族兄,想必也愿意促成大郎继任之事。”
郗归放下筷子,沉默地看向远处的烛台。
谢瑾握住了她的手:“世情如此,阿回,多想无益。”
“世情?”郗归冷呵了一声,扭开了脸,竟然觉得眼中有些湿意。
主政一方的太守,竟然仅仅凭借着家世渊源就能确定?
她早已知道,家世门阀在江左无比重要。
然而,尽管她已经接受了家世是巨大加分项的事实,却从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在很多事上,家世其实是决定项。
在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平。
可她至少能够告诉自己:只要你足够优秀,便可以战胜那些歧视。
可是,在这里,家世的差距宛如天堑,普通人耗尽一生,也未必追得上一丝半点。
在京口的日子里,郗归清楚地看到,并非士族出身的刘坚等人,纵使拥有才能和抱负,也只能久久蹉跎。
可这毕竟只是一群人的怀才不遇,没有危害到旁人的生计安危。
但内史却是一郡百姓的父母官啊!
一个愚钝不堪之人,怎能仅仅凭借着家世,就成为无数生民命运的主宰者,决定一郡贫苦之人的征赋租税?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王定之这样愚钝的人,不知会怎样地受人蒙蔽,不知会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非要如此吗?”郗归听到自己这样问道。
“我宁愿大郎不去。”谢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资质,我宁愿他一辈子待在建康,什么官都不要做。可是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反对。”
“朝堂之上,我已经拥有了太多的权力,不该再在这种外任之事上,发表太多意见。我不能总是强势,所以更应该把强势的机会,留到江北御敌的大事上使用。家族之内,谢蕴的婚事,原本就是长辈们的一腔情愿,这么多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若有机会能够弥补,族中诸位兄长,都会大加支持的。更何况,除了才能之外,王定之并没有什么大的短板。作为谢氏家主,我若连受了委屈的嫡亲侄女多年来唯一的愿望都要阻挠,如何能让族人信服?江左如今已是内外交困,我不能再连谢家这一群人都拧不紧。”
第67章 细民
谢瑾顿了顿, 接着说道:“我只能沉默着,任由他们去议。”
郗归忽然觉得很是悲凉,为会稽百姓,也为这个一塌糊涂的糟糕世界。
她闭了闭眼:“谢蕴求的, 其实也只是你的不反对吧?”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将碗筷哗啦往前一推, 当下便要起身离席。
谢瑾连忙跟着起身, 抱住了因动作太猛而踉跄了几步的郗归。
衣摆扫过食案,带下了一堆碗碟, 发出一阵清彻爽脆的碎瓷声。
谢瑾紧紧抱住郗归:“阿回, 你听我解释!”
“还要什么解释?”郗归深吸一口气, 厉声问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你们都有各自的顾虑,所以便要一郡百姓去做你们自私选择的牺牲品, 替你们付出代价!”
郗归的胸口因气愤而剧烈起伏:“谢侍中, 你看看江南, 看看那些百姓在过怎样的日子,你难道不会觉得心痛吗?午夜梦回, 你们难道不会于心有愧吗?!你们一个个地, 便是这样高作庙堂, 这样把民生疾苦当作儿戏!”
“不是这样的,阿回,不是这样的。”谢瑾抱着郗归,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好教她看清自己的一颗心。
他紧紧贴着郗归的脖颈, 急迫地说道:“阿回,不是这样的。渡江以来, 侨姓世族占据了太多朝堂上的位置,三吴世族,尤其是那些自孙吴之时起便累世仕宦的家族,自然心有不甘。他们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便要变本加厉地占据当地财富,以至于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在三吴之地进行正常的租赋兵徭取给。三吴之地的盘剥,从来都是因为吴姓世族,并非因为朝廷所任之官啊!”
谢瑾所说的这些,郗归不是不知道。
除了经济利益之外,三吴世族还把控着不少村县的俗务与教化。
所谓“皇权不下县,下县惟宗族,宗族皆自治”1。
在江左,这些县下宗族,实际上都或多或少地处于三吴世族的控制和盘剥中。
可令郗归气愤的并非只有这些。
更令她感到无法接受的是,这些朝堂之上的大人,口口声声为了社稷江山,可却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决定中,将生民百姓置之不顾。
谢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江左,为了社稷百姓,可那些三吴之地的贫民,难道就不是江左的臣民吗?
他说从来如此,可从来如此,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还是说,这些披着官袍的政客,实际上本就是一个个骄矜的世家子弟,他们享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感叹着书本里的民生多艰,可到了真正需要做决定的时刻,他们却不爱任何一个具体的下民!
“终究是不一样。”郗归喃喃说道。
谢瑾扶着郗归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
他用自己的额头贴着郗归的额头,温柔而小心地问道:“什么不一样,阿回?”
郗归看着谢瑾,看到他瞳孔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的面容。
眼波荡漾,人影亦如镜花水月。
佛说三十二相,皆是非相,皆是虚妄。
她多么希望,自己在江左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梦醒之后,她还会回到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过那种属于她自己的,没有如此富贵、却令她无比安心的生活。
可她回不去了。
泪水渗了出来,郗归眨了眨眼,看到谢瑾眼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她说:“终究是不一样,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你我。”
郗归说完这句话,无力地后退了两步,缓缓摇了摇头,拒绝谢瑾的搀扶,踉跄着向卧房走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2
谁能想到,那样平凡的现代生活,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谢瑾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郗归脚步踉跄地撞在帘幕上,然后绕过重重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他却觉得很远很远。
是他做错了吗?
可政治本来就是权衡。
两害相权,取其轻。
细民百姓,如何比得上朝堂大局呢?
烛影摇晃之中,谢瑾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对待生民百姓的态度。
但他反思得太迟了。
三日之后,台城下了圣旨,授予王定之会稽内史之职。
同日,北秦派出数支小股部队,游窜于江淮之间,频频攻击当地驻军,甚至尽灭两个村落。
收到前线战报的第二日,台城再次下令,正式为北府旧部后人赐名“北府军”,封谢墨为建武将军,刘坚为参军,命北府军拣选人手,派遣第一批队伍渡江作战。
***
黄梅时节,落雨纷纷,画成烟景。
哒哒的木屐声回荡在游廊上,竟也带着几分清脆的春意。
谢蕴前来辞行的时候,郗归正在琢磨京口之行的计划。
此去京口,她不仅要长住其间,还要送第一批北渡的将士过江。
自从正月里与刘坚会面后,三个多月以来,北府军的气象可谓是焕然一新。
持之以恒的军史教育,大大增强了将士们对高平郗氏的认同感。
日复一日的军事训练,使得令行禁止已经成为了这支军队不言自明的成规。
而救灾之举,更是加深了北府军与京口居民的联系,也大大锻炼了军队的协作能力。
地动之后,北府军诸队,带着西苑制作的锋利兵器,逐一出去扫荡徐州境内的山匪,在实战中大大增强了战斗力。
只不过,迄今为止,北府军中尚未有一人见过真正的北寇。
胡人凶悍,远胜江南男子。
谁也不知道,几十年后,北府军能否重现昔年江北郗氏流民军的风采,再一次地,重创胡虏。
尽管郗归对将士们有信心,却还是不免担心。
战场毕竟是残酷的生死场,稍有不慎便是魂断黄泉。
将士们如此信赖高平郗氏,郗归便更要珍重他们的信任和生命。
郗归扶住衣袖,执笔写下一条条手记,反复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
胡人喜食肉,身体素质极佳,又娴于骑射。
更何况,他们还有江左罕见的、来自西域的良马。
“马匹呀马匹。”
郗归叹了一声,搁下手中的湖笔,看向前来通传的南星。
“请谢蕴过来吧。”
木屐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过精致的隔扇门,出现在了郗归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