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的京口,正因地动而一片惊惶,百姓们心中满是对于未来的担忧。
那时的京口内外,大家虽然奋力救灾,却并没有从前那般的祥和安乐。
如今郗声已经就任月余,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如去年那般的暴风、冰雹等灾害也没有出现,一切都很安宁。
市井百姓都觉得是因为郗声重新做了徐州刺史,所以才没有像去年那般引起天罚。
毕竟此时去汉未远,天人感应的余波尚且深入人心。
京口是高平郗氏一手营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他姓的官长。
甫一换上桓、王二氏,便迎来了地动、风暴、冰雹频发的局面,任谁都会忍不住多想。
对于这些流言,郗归一笑置之,甚至乐见其成。
但郗声却很有些愁苦,他摇头叹气地说道:“京口救灾之事,之所以一切顺利,都是圣人洪福齐天的缘故,怎能归功于我?”
郗归含笑递上茶盏:“伯父在徐州当轴主政,得百姓如此爱戴,难道不是好事吗?”
郗声接过茶汤,又叹着气搁在一旁:“阿回,王含做徐州刺史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流言。太原王氏本就是除了谢氏之外气焰最盛的世家,又被咱们逼离了京口,我怕他们怀恨在心,为难你和子胤啊。”
郗归不以为意地说道:“伯父怕他作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的任命是圣人所下,王含作为人臣,岂有怀恨在心的道理?”
郗声摆了摆手:“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就莫要再讲了,伯父还没有老糊涂到那样的地步。”
郗归听他这么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伯父莫要担心,王含即便在任,也不过是个没有兵权的单车刺史,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是白白帮陈郡谢氏占个位置罢了。如今谢瑾重新为他安排了位置,难道不比留在此地白白蹉跎要好?”
郗声还是有些顾虑:“到底是后族外戚——”
“那又如何?就算是圣人,又能拿你我怎么样?北府军马上就要渡江作战,伯父,我们是在保护江左,是在替司马氏和世家们出战,他们该对我们感恩戴德才是。”
“罢了罢了。”郗声摇了摇头,重新坐到几后,拿起茶盏喝茶,“伯父老了,说不过你们年轻人了。”
“伯父才不老呢。”郗归索性也跪坐在郗声身旁,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听安叔说,京口百姓还常常邀您一起蹴鞠呢!”
郗声听了这话,连脸上的皱纹都有些赧然:“唉,这个奉安,又跟你胡说八道。”
郗归当然不会相信:“诶,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那我待会得找人好好问问才是。”
郗声侧身指着郗归,笑着说道:“你个促狭鬼哟,伯父不过是被他们拉着顽一会罢了。”
二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玩笑话。
老仆奉安侍立在侧,也时不时添一句逗趣的话。
室中一时温馨非常,奉安忍不住偷偷用袖子拭了拭泪——自从郎君病逝,家中再也没有了这样欢乐的气氛,还好女郎如今来了,郎君保佑,一切都会好的。
第二日,郗归命人烹牛宰羊,于校场之中,大饗北府军将士。
热腾腾的牛羊肉进肚,吃得人浑身都暖了起来,北征的将士们眷恋地看着校场中的一草一木,不知道是否还有再见的一日。
一个年轻人拍了拍旁边的士兵:“兄弟,是不是舍不得了?你去年才生的儿子,不如换我去吧,我没什么好牵挂的,死了也不要紧!”
那士兵推了他一把,揉了揉眼睛:“说什么胡话?我还要上阵杀敌,给我儿子挣个前程呢!谁都别跟我抢!”
那最初开口的人挠了挠头:“唉,不是我说,你们这些成了家的人,就该待在京口,莫要与我们年轻人抢机会!”
“呵。”年长些的士兵骄傲地笑了一声,“毛头小子,还有的是历练呢!这次就等着哥哥们的捷报吧!”
周围人听他这么说,都大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手刃胡人、凯旋而归的场面。
一阵热闹之中,画角声穿透喧嚣,响彻整个校场。
将士们立刻收拾军容,整齐地列好了队。
这几日风很大,吹得北府军的军旗与代表高平郗氏的徽旗猎猎作响。
天地间空旷得仿佛秋日一般,平添了几分浩然悲壮之气。
将士们身着藤甲,一排排立在校场之上。
太阳初升,阳光普照,一柄柄锋利的长矛,不约而同地泛起了寒光,仿佛在共同演奏一首慷慨的别歌。
第一批带队前往江北的首领,最终定了刘坚和李虎。
李虎一家世代都是郗氏部曲,对郗归忠心耿耿。
地动之后,郗归带着潘忠返回建康,他则留在此地,与宋和一道做记室参军的工作,成绩很是不错。
这次出征,郗归殷殷嘱咐,让他务必督促北府军保持当行本色,使得将士们牢记初心,申明法度,做到令行禁止。
至于将领,郗归原本属意诸葛谈、何冲等人前往,刘坚则留在京口掌控大局。
但刘坚却拒绝了。
他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要上阵杀敌,打一场真正的胜仗。
纵使他知道,对于前途而言,这并非最好的选择。
尽管如此,郗归还是问道:“你可想好了?你若北征,京口这些将士,可就要交由别人带领了。”
刘坚毫不犹豫地拱手答道:“卑职已反复思量,还是决心北渡御敌。宋参军御下有方,京口将士无论交由何人指挥,都是女郎的部下,卑职不敢擅权。”
郗归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我让宋和如此行事,并非因为不信任你,而是需要借助高平郗氏的历史,将将士们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在下明白。”刘坚挠了挠头,“我等就算先前不明白,后来看到军中的变化,也不能不佩服女郎的高明之处。”
“但你还是执意北征?你可知道,纵使你与眼下的北府军有多年情谊,可淮北流民不日便至,你如今北去,这些新来的力量,便完全不识得你了。往后的事情谁都说不清,等到他日,你未必能够再做北府军的第一人。”
第72章 出征
“卑职想过了。”刘坚紫红色的脸庞上, 泛起了憨厚的笑意。
郗归自认识刘坚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平静的神色。
就好像北征的消息是一汪静水,平复了他鼓噪多年的内心。
他说:“卑职的祖父曾任中朝的雁门太守,父亲曾是司空帐下的征虏将军。刘坚不才, 于乡野之中蹉跎多年, 以至于人到中年, 一事无成。如今北秦叩关,卑职身为武将之后, 自当奔赴沙场, 为国效力。纵使马革裹尸, 也无怨无悔。”
郗归听闻此语,正襟端坐,亲自为刘坚倒了一盏茶:“将军高义, 郗归佩服。那么, 就祝将军此行战无不胜, 攻无不取。”
刘坚没有想到,高平郗氏的女郎, 竟会亲自动手, 为自己倒茶。
他激动地接过茶盏, 一饮而尽,而后膝行退后几步,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刘坚必不负女郎所托,此去江北,必定打出郗氏北府军的威风来。卑职以项上人头保证——首战必捷!”
郗归示意南星快快扶起刘坚, 自己则双手拿起放在一侧的长刀, 递给了刘坚:“这是西苑新制的宝刀,京口上下, 静待将军的捷报。”
刘坚接过长刀,再次行礼:“必不负所托!”
此时此刻,刘坚正佩着那柄长刀,与李虎一道,站在诸多将士的最前方。
郗归站在点兵台上,看着校场上一张张坚毅的面容,不由想起了往日里郗岑骑马扬鞭、意气风发的模样。
旌旗猎猎,仿佛荆州靶场上的声音。
郗归心道:“阿兄,你看到了吗?我们终于要北渡了,终于要与苻秦作战了!”
她想到了郗岑曾无数次讲过的,祖父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的故事,想到了郗家陵园里一座座的衣冠冢,想到了郗氏祠堂中那一面面的牌位。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校场上的战士,而后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将士们,今北秦宵小,入我淮北,俘我民人,侵扰我边关,虐杀我将士,而欲倾覆我社稷,摇荡我边疆。我等身着戎服,手执矛戈,此情此景,安能不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李虎站在台下,当先喊道:“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响起,将士们高举右臂,一遍遍大声喊着“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郗归眼中出现了泪意。
她闭了闭眼,阻止眼泪滚落,而后睁开眼睛,坚定地看向前方,伸手示意将士们停止呐喊。
她从潘忠手中接过一碗酒,重复那段曾经听过无数次的誓词:“我北府将士,上下一心,志存报国。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北寇不枭,义无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残之!1”
烈酒浇洒在地面上,溅起微扬的土花,将士们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有渝此盟,明神残之!有渝此盟,明神残之!”
震天的喊声中,郗归走向点兵台侧。
几日之前,那里多了一个巨大的,以红绸覆盖的东西。
郗氏部曲守在那里,以至于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此时此刻,在两万余名北府军将士的目光中,郗归伸手,掀开了那面神秘的红绸。
只见红绸之下,是一枚巨大的石碑。
石碑最上面刻着高平郗氏的徽号,其下则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名字。
“刘坚!”
“末将在!”
“上前来,为诸将士,诵读此碑。”
“是。”刘坚小跑上前,停在碑前,怔愣了一瞬,而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太昌三年四月廿八日,我北府军两千八百一十六人北征御敌,特为此碑以记之。北征者:刘坚、李虎、赵信……王草、沈义。”
刘坚念了很久,才终于读完了所有人的名字。
郗归看向李虎身后的将士,高声说道:“此次出征之人,乃为江左而战,为我们每个人的家小而战,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战场凶险,诸位出征之后,高平郗氏每月都会往你们家中送去米粮。诸位若荣立功勋,则按功论赏,一人不落;若不幸牺牲,我高平郗氏,将为尔照料父母妻儿。北府军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将士,郗氏一日不灭,此誓一日不违!”
校场上呼声雷动,郗归一遍又一遍看向将士们的面容,风萧萧兮易水寒,经此一别,不知有多少将士,将永远地葬身江北。
大风吹动猎猎的军旗,她心中有伤感,但更多的是意气。
此情此景,谁能不被将士们身上的昂扬士气所感染呢?
誓师之后,第一批将士便要前往渡口,北渡作战。
郗归身骑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带着这两千余人,走出了校场,穿越半个京口城,前往江边。
对队伍中的很多人而言,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走在京口的街道上。
道路两边满是送行的百姓,郗声正带着刺史府衙的大小官员等在江边,预备着为将士们饯行。
尽管高平郗氏已经为将士们准备了征衣,但百姓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挤上前来,想要把手中的衣物和干粮递给士兵们。
这是郗归第一次在江左看到箪食壶浆犒师拥军的场面。
不知谁先哭着喊了一声“平安归来啊”,带动了一片百姓。
一时之间,道路两旁充满了不舍的低泣声。
一位年轻的将士抹了把眼泪,大声唱起了军中常唱的一首歌:“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2
旁边的士兵加入了歌唱的队伍:“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