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军中吗?那妇孺如何安置呢?”郗声感兴趣地问道。
他原本就是徐州的主官, 掌管一州经济民生,处理惯了这一类的事务。
京口一城, 正是在他手里变成如今这般富庶安乐的模样的。
也正因此, 郗声此时很是好奇, 自家这个古灵精怪的倔强小姑娘,会生出什么关于流民安置的法子。
“军中也有需要浆洗的衣裳,有要择菜煮饭的活计,孩子们也能捡拾柴火赚取薄酬。只要肯出力,总是有活做的。”郗归一一列举作答, 随即说出了自己之所以这样打算的缘由, “这些流民来自淮北,与土生土长的徐州百姓不同, 不但与我们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与徐州百姓之间,也无丝毫感情。是以我想着,不如让他们先在军中过渡一段时日,与京口军民一道劳作,聊聊淮北和京口的往事,增进些感情,以免之后各自抱团敌对。”
“可军中都是男人——”郗声犹豫地说道。
“军中如今也有劳作的妇人,只是与将士们训练之处不在一起罢了。”郗归细细向郗声解释北府军营地的布局,“如今将士们都在东边活动,他们有严格的纪律,未经允许绝对不能胡乱走动。妇女们通常在西边劳作,那边有人保护,不会出事的。等淮北流民到了,我们可以让男人在中部劳作,间或参加一些军中的训练,老弱妇孺则视情在西边做些活计。”
“那这些人住在何处呢?”郗声沉吟片刻,接着问道。
郗归答道:“地动结束不过两月,京口尚有不少没有来得及修缮重建的房屋。五月天气炎热,这些人可以与受灾的百姓一道,住在江边或城中的军帐之中,以为权宜之计。”
“再往后呢?”郗声点了点头,询问郗归下一步的打算。
“我打算让北府军出资,于京口重建房屋之时,在营地附近建造大片房屋,名曰‘军里’,然后以极低的价格,将之赁给军中将士及其父母妻儿居住。那些淮北流民,也可安置在此处,正好与军中将士混住,以免两边抱团敌对。”
郗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开口问道:“阿回,你是想让这些淮北流民充作军户吗?”
虽说刘坚等人都是郗照北府旧部后人,但却并未被编作军户,名义上仍是良家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江左军户世代为兵,遭人白眼。
郗照不愿将部下束缚于军户这一身份之内,断了这些人寻觅其他前程的可能性。
“是,也不是。”郗归在心中略微组织了下语言,开口答道,“我的确想让淮北流民中的青壮年男子参军,也想让他们与刘坚等人一样,世代做我们高平郗氏的将士,但却并不想让他们成为寻常军户。”
她举了西汉的兵制作为反例,陈明设立军户的必要性:“前汉兵农合一,男子成年之后,均要服卫、戍、役,可谓寓兵于农。如此这般,名义上是全民皆兵,可在实际落实的过程中,却累得百姓们常年奔波于天南海北之间,将士们也无法专注于操练之事,无法形成有效的战力。与其如此,倒不如寓农于兵,安排专门的人来从事征战之事,免了他们的力役和赋税。如此一来,将士们差可自给自足,不会有太大的财政负担,又可以专精于操习演练,提升军队的整体素质。”
郗声听了这话,不得不承认很有些道理,但还是有几分犹豫:“可兵卒究竟被视作贱业,若要那些淮北流民世世代代都从军,恐怕会引起他们的反叛和不满。”
“您之所以担心他们不满,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兵卒遭人白眼,上升无望;其二,北府旧部可为良民,他们却要充作军户。是这样吗?”郗归问道。
郗声点了点头:“不错。”
郗归逐一答道:“兵卒遭人白眼,我们便给他们荣誉。保家卫国之人,本就不应被人低看。从今而后,北府军每年都会为每位将士发放荣誉钱粮。伯父,我希望州府也出一部分钱,用以慰问将士。”
“可。”几十年来,郗家已在京口军民身上花了不计其数的银钱,是以郗声并不反对这个决定,在他眼里,为将士们花钱是理所应当之事。
郗归接着说道:“将士们如若立功,便可逐级获取军中勋赏。北府军会制定周密的勋名制度,使立功的将士们皆享尊荣。此外,军中再设立专管抚恤的部门,若有将士战死,即刻抚恤慰问其家人,为其父母养老,育其子女成人。”
郗声摇了摇头:“抚恤不成问题,甚至你先前说的免去力役和赋税,也不是不能商量。可勋位一事,却不是我们一个小小州府能够做主的。徐州不过江左一州,如何能在这种大事上改弦更张?”
“您若不喜欢这个说法,我们也可以给他换个名称。”郗归不甚在意地说道,“归根结底,您心里也认同此事,也想要给将士们应得的荣誉,不是吗?”
郗声没有说话,郗归接着讲道:“州郡不是每年秋天都要召集壮丁一道操演吗?待到今秋都试之时,我们便让流民中的青壮男子,与徐州男儿一道操练演习,以实力评出胜负,再正式将适宜军旅的青壮流民混编入北府军。北府军中,除了京口丁壮外,多是晋陵男儿。等房屋盖好后,就先让晋陵将士的家人和淮北流民中的从军之家搬进去,租给他们新开的田地,免其田租与力役,使之自给自足。此等生活,必然好过在淮北受异族侵扰,也强过‘三年耕方有一年之蓄’的务农生活。如此这般,便可让百姓于潜移默化之中,习惯军里的特殊之处,以住进军里为荣。如此这般过个一年半载,大家便不会反感成为军户,日后的淮北流民,也便皆可照此安置了。”
从郗声书房离开后,郗归回到院中,再次给谢瑾写信。
南烛一边研墨,一边迟疑地问道:“半日之内,定了这样的两件大事。女郎,您要不要先歇息一会,明日再给侍中写信?”
郗归笑着放下了笔,转头看向南星:“南烛是怕我冲昏了头脑,做错了决定,所以才劝我再想想呢!”
南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女郎您要再想想吗?您这一出接着一出的,我方才瞧着,郎主额上都沁出汗珠了。”
“好你个南星,连郎主都敢打趣了!”
郗归假意作恼,南星却并不害怕:“我才不是打趣郎主呢,我明明是在打趣女郎您啊!”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
大军出征,又定下了两件大事,此刻她心中放松极了,甚至有闲心与南星玩笑:“可见你们是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得重新找几个乖巧听话的婢女才是。”
南星仰头笑道:“您只管找,找过来后我给您调教。”
郗归用团扇点了点南星,故作嫌弃:“让你调教,还不知道要调教成什么古灵精怪的样子呢!”
南星听了这话,当即做了个古怪的鬼脸,与郗归相视而笑。
南烛在旁边看着,也抿唇微笑。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一事:“说起婢女,我倒有个不错的人选想荐给女郎。”
“哦?”郗归侧头看去,有些惊讶,“是什么人?竟能让你觉得不错?”
南烛素来沉稳,不似南星天真活泼,就连夸人之时,也往往有褒有贬,从未如此赞过哪个婢仆。
南星听了这话,立刻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伴姊那个小丫头?女郎,我也觉得她不错!”
“伴姊?”郗归脑海之中,浮现出那个倔强的、说要带着阿姊一道好好活下去的女孩,不由有些恍惚。
“她怎么样了?还在西苑吗?”郗归问道。
“还在西苑。”南烛应声答道,为郗归讲述伴姊这段时日里的表现,“女郎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西苑好生照料伴姊。潘忠说伴姊如今长高了些,气色也比从前要好。她平日里多是帮着齐叟制作灌钢,偶尔也会有些新奇的主意。西苑那边倒也无人拦她,都让她只管去试,没想到还真让她试出了东西。如今那边各司其职,两三个铁匠结为一组,轮班工作。各组仅负责一道工序,相接制成灌钢,效率比从前提高了不少。”
郗归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诧异——这女孩竟自己想出了流水线作业?
她想到伴姊倔强的神色,不由有些期待——她会不会也是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
“是吗?”郗归不动声色地说道,“南星,你去西苑一趟,带伴姊过来见我。”
南星应喏离开,郗归继续问南烛:“伴姊不过一个小姑娘,西苑那帮男人,竟肯听她的安排?”
第75章 火药
那些人打铁为生, 个个都有手艺傍身,心中很是傲慢,怎么会甘心听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指挥?
“先前女郎提出灌钢之法,西苑诸人皆不以为意, 唯有伴姊力劝齐叟尝试, 那群铁匠纷纷嗤之以鼻。没想到伴姊后来竟果真制出了灌钢, 大大杀了他们的威风。匠人们都是凭手艺说话,谁技高一筹, 他们便佩服谁。伴姊的手艺为他们挣来了女郎的奖赏, 他们便该佩服伴姊。更何况, 伴姊背后,还有女郎撑腰。”
“仅仅如此吗?”郗归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女郎聪慧。”南烛含笑赞了一声,接着说道, “我听潘忠说, 伴姊年纪虽小, 却很是聪颖,言谈举止之间。竟仿佛是有意识地驱使着那些铁匠, 让他们以她为首、听她吩咐似的。她对灌钢的制法全无隐瞒, 但又对质量严格要求, 以等次分级差来确定奖赏。如此这般恩威并施之下,西苑那帮铁匠如今对她很是服气。”
“倒也是有本事。”郗归笑着叹了一句,“这些都是潘忠跟你说的?潘忠竟也看得出来?”
不是郗归瞧不起潘忠,而是他向来憨厚朴拙。
与李虎相比,他并没有什么征战沙场的大抱负, 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郗归身边听命行事, 素日里也不见有什么心眼。
“伴姊就算再聪慧,也不过一个九岁的小孩, 难免有些心思外露。这样的小伎俩,潘忠还是看得透的。”南烛看向郗归,“她这样好的资质,留在西苑难免可惜,不如女郎亲自指点一二,也好多一个可用之人。”
郗归心里咂摸着“心思外露”四字,心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伴姊并非穿越而来?还是说是个天真单纯的小穿越者?
这样想着,她再次开口问道:“此次回到京口之后,你见过伴姊吗?”
南烛摇了摇头:“女郎先前有过严令,禁止寻常人随意接近西苑那片地带,是以我并未见过伴姊。”
郗归听了这话,挑眉看向南烛:“你还没有见到她如今的行止,便开口荐她?南烛,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啊。”
南烛抿唇轻笑:“我敢这么说,还不是因为女郎喜欢伴姊?您既看重她,我又何必急着去见?”
“是吗?”郗归随手摆弄着手中的络子,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也觉得我看重她?”
“女郎向来极其看重是非对错,若非极喜欢伴姊,但凭当日齐叟让孙女女扮男装、隐瞒性别卖身一事,您便会十分不喜、甚至彻底厌恶他们一家了。”
“不过是一家可怜人罢了,何必与他们计较。”郗归随手将络子扔在几案上,看似浑不在意地说道。
南烛接着说道:“那丫头性情倔强,又有干劲。别的我不敢保证,但那股不输男子的精神头,您是一定会喜欢的。更别说,她还真的做出了灌钢来。”
相比南烛的热切,郗归很是平静。
南烛见她始终未置可否,终于抿了抿唇,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打算:“女郎,我虽愚钝,却也知道北固山那间小屋里,藏着女郎极为看重的东西。那东西想必很是重要,您才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郗归没有想到,南烛竟然提起了那间用于做火药实验的屋子。
地动后的第二天,她便去了建康,再未踏足那间小屋。
此次回京口,她原是打算等大军出征之后,寻个由头住到北固山去,然后再悄然实验,继续研制火药。
南烛说得不错,她确实极为看重火药,甚至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反复询问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将火药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刚来京口的时候,郗归恨不得早在郗岑在世之时,便将火药制造出来,帮他早日实现北伐的夙愿。
可时日越久,她便越是犹豫,害怕火药的出现,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灾难与动荡。
可北秦虎视眈眈,北府军势必与之一战,郗归纵使再不忍心,也不得不承认,火药能大大减少北府军的伤亡。
她迫切地想要借助火药,保住更多将士的性命,却也担心它会在未来夺去更多无辜的生命。
“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郗归这样告诉自己。
南烛不明白郗归为什么忽然变得面色凝重,她以为女郎是不喜欢自己越俎代庖地推荐伴姊来完成此事,所以才面色沉沉。
她抿了抿唇,为自己惹恼了女郎而感到不自在。
可思来想去,还是实在不忍心郗归继续冒险行事,所以仍旧开口劝道:“女郎素日里上山,都让我们远远避开,潘忠他们也只是在远处守着。可我们还是能听到屋中的动静,好几次都害怕得想冲进去。女郎,您关心我们,我们也担心您哪。如若不然,潘忠那样的性情,怎么会绞尽脑汁地关注伴姊的一言一行呢?我们纵有忠心,却实在愚钝,伴姊能做出女郎想要的灌钢,便一定也能制出别的东西。奴求求女郎,让伴姊试试吧!”
南烛罕见地声泪俱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女郎若有个万一,我等便是死也不能瞑目。到那个时候,北府军该何去何从?郎君未尽的遗愿,又有谁能帮他完成?”
“你何必如此?”郗归递了条帕子给南烛,却并未答应。
“女郎!”南烛哀泣道。
郗归不忍地转过了头:“那还只是个孩子。我之所以自己动手,是因为可以保证自己不激进行事。若是换了旁人,我怕他们不清楚规程,随意发挥,反倒造成危险。”
“穷人家哪有孩子?若非女郎垂怜,她还不知道要在哪里受苦,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地动!”南烛激动地劝道,“女郎,短短数日,伴姊便制出了灌钢。如此资质的人,这世上本就不多。更何况,伴姊原本就是签了死契的人。谁都看得清楚,是您在齐叟一家走投无路之时救了他们,是您在发现伴姊假意欺骗之后仍旧给了她做婢女的选择,更是您让西苑好生照料伴姊,在她制出灌钢后给了独一无二的奖赏。女郎,是您让她再不必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是您给了她一展所长的机会,她应该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是她应该做的。”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只要无关大是大非,谁都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郗归背对着南烛,语气平静地说道。
她不像南烛,不会期待别人单纯出于情感的驱动而臣服于她,她更相信利益与情感的共同作用,也尊重他人的选择。
她从不强求他人情感上的绝对忠心,或者说,她并不太在意。
她要的是情感与利益牢牢结合,拧成一条坚固的绳索,将他们与她紧紧联结在一起。
南烛听了这话,并未感到气馁,而是反问道:“您又不是伴姊,如何知道她不愿为您献出一切呢?”
南烛紧紧紧张地看着郗归的背影,等待着她的答复。
她若有像伴姊那般几日之内制出灌钢的本领,早就冲过去替女郎效劳了。
她不怕死,只怕帮不到自己的女郎。
郗归叹了口气,回身看向南烛。
南烛发现,她的目光竟然有些悲伤。
郗归说:“我再想想,南烛,你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