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烛听了这话, 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 才出声宽慰道:“女郎放心, 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会时刻留意宋和与建康的消息。”
简单梳洗之后,郗归才用了几块点心,便等来了潘忠。
行礼过后, 潘忠恭敬地立在一旁, 等候着郗归的吩咐。
郗归示意他坐, 又让南星上了茶水点心。
潘忠目不斜视地坐着,脊背始终挺直, 丝毫不见懈怠之色。
郗归见此情形, 微笑着说道:“若是将士们人人都如同你这般, 时刻严守规矩,丝毫不肯放松,我便大可放心了。”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正要对着郗归说些谬赞之类的客气话, 却忽然心中一动, 犹豫着看向郗归。
“女郎是担心,此次战胜之后, 将士们会有所懈怠?”
郗归轻轻颔首:“京口便也罢了,有我时不时过去看着,想必不至于太过松懈。可对于江北,我却难免有些担心。”
潘忠听了这话,急切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担忧地看向郗归:“女郎,江北——可是出什么事了?”
“并未。”潘忠还没来得及舒口气,便听郗归接着说道,“我只是担心,北府军数年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甫一出战,便取得了胜利的佳绩,我担心他们骄傲轻敌,以至于失了分寸,乱了策略,以至于影响往后的战局。”
“怎么会呢?”潘忠下意识地反驳道。
“怎么不会呢?”郗归看向窗外,日暮时分,晚霞已经打到檐下,树叶婆娑而动,带着夕阳的光影。
“无论是刘坚还是李虎,他们都等得太久了。儿郎们蹉跎了太多年,迫不及待地想要建功立业。可是潘忠,就算京口上下是如此地欢欣鼓舞,我们还是得清楚地看到,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郗归轻轻呼出一口气,略带忧色地说道,“两千人渡江迎敌,首战之后,杀敌两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对京口而言,这固然是个足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可是这五百余人的杀俘,与北秦的数十万大军相比,又如何能值得一提呢?”
“女郎的意思是?”潘忠不假思索地开口,等候郗归的示下。
但话音刚落,他便拍了下脑门,懊恼自己的迟钝。
他起身于案旁跪拜:“女郎若有吩咐,只管交与卑职,卑职纵使赴汤蹈火,也必将完成指令。”
“你不必如此多礼。”郗归示意南星上前扶起潘忠,等他重新就座后,才接着说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派人跑一趟江北,把我的话原模原样地带过去,再好生看看那边的形势,回来说与我听。”
潘忠听了这话,郑重答道:“卑职定当不辱使命,一字不落地把话带到,再仔细观察那边的情形,毫无矫饰地报告给您。”
郗归轻轻点了点头:“将士们太想建功立业了,我担心他们会太过冒进,只能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毕竟,与李虎、宋和相比,潘忠从未表现出强烈地征战沙场的愿望,只是一如既往地守在郗归身边,本本分分地尽职尽责。
“能为女郎效力,是卑职的职责,也是我等的荣幸,实在谈不上辛苦。”
郗归轻笑一声,示意潘忠放松些:“不要这样紧张,此去江北,你也好生想想,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甘愿在我身边待一辈子,究竟要不要同李虎一样,也去战场拼搏一番。你也是北府后人,又武力出群,年纪也不算太大,若是想要搏个功名,也还来得及。”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多谢女郎为我着想。卑职是北府遗孤,还未出生,父亲便已战死沙场;落草未几,母亲又撒手人寰。卑职深受郗氏恩德,幼时便做了少主的伴当,学刀枪武艺,明礼义廉耻。在荆州时,少主安排卑职做女郎的护卫,卑职既居其位,便该负其责,万事以女郎安危为要,以女郎忧乐为卑职忧乐,终生不改此志。”
郗归轻轻晃动手中的茶盏:“可阿兄的伴当并非只有你一人,他留给我的护卫也并非仅有你一个,旁人都有心建功立业,唯有你,一直守在我跟前。潘忠,我只担心,数年之后,你会后悔如今的选择。你要相信我,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你能有个好前途。”
“卑职明白您的意思。”潘忠赧然笑着,看向郗归,“可是女郎,子非鱼,又安知鱼之乐呢?说句僭越的话,女郎在卑职心中,就如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我家世代受郗氏隆恩,卑职如今已年过三旬,孩子也平安长大,此生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已全都尽到了。自此以后,卑职唯以保护女郎、效忠郗氏为念。如此,他日黄泉相见,也可无愧于郗氏,无愧于父祖了。”
“你若执意如此,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我还是希望,你再好生考虑考虑。”
“卑职明白。”
郗归叹了口气,揭过了这个话题:“淮北一带,乃至于江淮之间,因为连年作战的缘故,早已地广人稀。北秦虽说派出了数股骑兵,却定然只能控制个别几个据点。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你此去江北,务必告诉刘坚和李虎,让将士们在江北的广阔战场上,进行大规模的运动战,以秦虏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地集中、分散、攻击、撤退,打他个出其不意。”
潘忠听了这话,内心有些疑惑。
但他向来对郗归唯命是从,是以并未质疑,而是真诚地请教道:“历来两军征战,不外乎攻城略池,女郎如此交待,似非常规的战法。卑职愚钝,怕言语之间,误解了女郎的意思,以至于贻误江北战事,还请女郎明示。”
郗归轻轻颔首,蘸取茶水,在几案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对,这一次,我们不做攻城略池的准备,而是游军于江淮之间,以游击为辅,创造有利条件,展开大规模的运动战。”
“运动战?”
“对,运动战,游击战,而非仅仅局限于攻城和据守。那些要害的城池,暂且让谢墨的人去守,我们得先打几个像样的胜仗。如此一来,一可在战争中练兵,二可提升我军士气,挫伤秦虏的军心和战力。”
郗归对照舆图,为潘忠解释运动战的打法,又补充吩咐道:“将士们需与谢墨打好配合,切不可过分骄傲。北府军和豫州军各有所长,必得齐心协力才好,切记不能在外敌当前的关头,生了内斗之心。将帅们都需谨记,我们渡江的将士毕竟不多,眼下辎重粮草,还要依赖谢墨周全运送,万万不能因为简慢之举而坏了大局。”
“是。只是这运动战,卑职还是有些不明白。”
潘忠面有惭色,郗归却并无责怪的意思,而是细细解释道:“此前我已交代过,我们的每个将士都很宝贵,务必尽力保全。这并非不可实现的空想,尽管从大局上看,人少是我们无可避免的劣势,可在局部的战争上,我们依旧可以想方设法地取得绝对的优势。江北的首战,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
“您的意思是,暂时放弃攻城略池,继续集中兵力,灭杀小股敌军?”
“对。江北广阔的战场是我们的优势,你此次渡江,务必嘱咐将士们避敌主力,诱敌深入,然后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郗归提笔在纸上示意,“江北若有自发的抗敌团伙,尽可能地予以必要的支持,让他们有计划地进行游击战。”
如此谈论许久之后,郗归轻咳几声,终于放下笔,喝了口茶润喉:“不要小瞧当地自发的农民武装,只要指挥得当,这些人哪怕是处处侵扰,也能让秦虏疲于奔命。”
“是,卑职记住了。”潘忠一页页翻看着郗归方才画出的示意图,确认自己将全部交待都记住后,这才仔细折好那叠宣纸,小心翼翼地放入袖袋之中,起身向郗归告辞。
“对了。”郗归叫住了他,“还有一事,你安排下去,让手下人去做。”
潘忠虽然不解,但还是垂手而立,静待郗归吩咐。
“天渐渐热起来了,你交代下去,让将士们分批出去垦荒,多开辟些田地出来,回头好用来安置遗属、军属和流民们。”
“遗属”二字一出,潘忠不由心下凛然。
此次北府军虽在江北取胜,但捷报却只写了杀俘缴获等情形,并未言明军中的伤亡情况。
没有人知道,这欢欣鼓舞的京口城中,过些时日,又会挂起几面白幡。
想到这里,潘忠肃然答应下来。
“找几位有经验的老农,于江边、野外、山坡等地勘探,择取几个合适的地点,安排青壮们在农闲时轮流垦荒。至于诸如山地之类不适宜耕种的地方,便让将士们多种些树。”
“种树?”
“没错,种树。先前不是伐树烧制银丝炭吗?此次便多种些树,补平先前砍伐的亏空。”
银丝炭是郗归根据后世的知识,教部曲们烧制出的一种白炭。
这种炭重量轻、硬度高,点燃后没有烟尘,也不易熄灭。
年初郗归派人去三吴之地做生意时,银丝炭可是卖出了不少,帮着郗归在吴地打开了大户人家的市场。
第87章 整饬
只是烧炭终究太过耗费木材, 也不利于生态。
郗归一直想着,等天气暖和之后,要多种些树补上,只是此前因着地动、梅雨等事影响, 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潘忠听了郗归的吩咐, 郑重地领命而去。
南烛带着婢女们摆好夕食, 侍奉郗归用饭。
“要依奴婢看,潘忠如此忠心耿耿地待在您身边, 不正是好事吗?若他也上了战场, 您身边这一大摊子事, 岂不是又得重新寻人照看?不说别的,单单是西苑那边,便又得重新布置。”
郗归拿起羹匙, 舀了勺荷叶粥喝:“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是人人都有了去处, 唯他固守一隅,囿于此处, 我只担心他日后后悔怨望。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 于他, 于我,于大局,都有害无益。”
“您就是心善。眼下问过之后,总算能放心了吧。要我说,人各有志, 保不齐潘忠就是不喜欢行军打仗呢。”
“对对对。”南星听了这话, 抢先开口说道,“潘忠那儿子也不喜欢兵法武艺, 倒是对稼穑之事颇感兴趣,甚至因此多次被其母训斥。”
南烛听出南星话中的不以为意,担心郗归因此轻视潘忠,误以为他们一家人都不思进取、贪生怕死,以至于伤了二人间的主仆情分,所以连忙帮着找补道:“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罢了。前些日子,将士们配发了新的兵器,那孩子还对灌钢很有兴趣呢。”
“既然对灌钢感兴趣,怎么不去西苑看看?”郗归夹了一块蜜藕,玩笑般说道,“难不成潘忠觉得打铁是贱业,不想让儿子沾手?”
“哪儿能呢?”南烛知道郗归是故意逗趣,但她向来谨慎,还是替潘忠解释了一句,“潘忠奉命守卫西苑,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擅入,又如何能让自己的亲儿子进去观摩呢?”
“他一向小心。”郗归放下筷子,赞了一句,“对了,说起西苑,伴姊那边可有消息了?”
“尚无。”南星撇了撇嘴,“女郎,你若要用伴姊,只管吩咐她便是,何必让她先去造那什么车?”
“这样大的事,总要想清楚才好。再说了,她虽聪颖,数日便造出了灌钢,可焉知不是巧合?这自行车,就当是让她练练手,半月为限,且看看她的本领,也让她好生想清楚,究竟要不要接着受领任务。”
郗归起身走了走,在窗边站定:“南星,你陪我出去走走。南烛,拿着我的牌子,去前面府衙取京口、晋陵两地的田册过来,我待会回来要看。”
南烛看了眼天色,开口劝道:“女郎,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不是还要去校场吗?田册不如回头再看?”
郗归轻轻摇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1。方才与潘忠说起开荒种树之事,我倒想起了些别的。”
她一边抬步出门,一边对南烛说道:“《史》《汉》说江南之俗,火耕水褥,果蓏蠃蛤,以渔猎山伐为业,无饥馑之患、冻饿之忧,是故啙窳偷生,而亡积聚。2可见江南土地富饶,宜于耕种,即便是随意耕作,也能维持生计。可如今江南一带,又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呢?”
“永嘉乱后,北人纷纷南渡,江南一带,即便再怎样辛苦耕种,也没有前汉那般啙窳偷生的日子了。究其原因,不过是人多地少罢了。江左立国以来,下游之地的粮食供给,始终仰赖三吴。这般受制于人,终非长久之计。更何况,我们手里有两万兵马,就更不能不做长远打算。”
南烛听了这话,抿了抿唇,不再做声。
郗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取田册吧,我待会仔细看看,若有想法,便先记录下来,等伯父劝农归来,两相对照一番,也好查漏补缺。”
第二日清晨,郗归早早地乘坐牛车,到了校场门口。
校场之内的情况,可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平日里满满当当的校场,此时竟只松松散散地站着不到五千人。
“人呢?人都去哪了?”南烛见郗归面色铁青,冷声开口喝道。
即便心中早有预料,郗归还是没有想到,大胜之后,这些人竟会懈怠至此。
除了江北的将士外,北府军还有一万八千多人,其中一万五千人驻扎在京口的校场。
可此时此刻,校场之上,认真操练的将士竟然不足三分之一。
“当值的参军、校尉在哪里?速速出来见我。”郗归深吸一口气,对着迎面跑来的三名士兵命令道,“登记校场上这些人的姓名,一人不落,一人不多。传令下去,立刻吹角集合!”
一连串的指令下达后,何冲、诸葛谈、高权、刘道等人,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跑了过来。
郗归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人气喘吁吁的面容,半晌,才沉声问道:“今日当值的将领是谁?”
何冲、高权抱拳出列:“回禀女郎,今日是我二人当值。”
“既当值,为何不在校场组织早练?”
“女郎,江北捷报传来,将士们欣喜异常,前天夜里庆祝了一整晚,我们想着,是不是让将士们趁此机会,暂且歇上几日?”
“歇上几日?”郗归冷哼一声,“怎么?仗都打完了?无事可做了?如今竟已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了吗?江北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尚且没有喊着要休息,后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歇息了?”
何冲一脸地不服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高权拉住了袖子。
高权抿了抿唇,恭声说道:“女郎,我等不是这个意思。”
郗归冷眼看去:“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月来,将士们朝夕训练,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大的好消息,我等想着,让大家松快两日,也算是劳逸结合。”
“劳逸结合?前天一夜并昨日一个白天,难道还不够休息的?再者说,自我接手北府军以来,每旬都安排将士们按比例轮休,遇到寒食、端午之类的节日,每每扩大休假比例。我何曾不让你们休息?可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