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潘忠拱手答道,“女郎,这些人往后就一直驻扎在北固山中了吗?”
“不。”郗归轻轻摇头,呼出一口浊气,“再等等,等我们足够强大,可以万无一失地护住这铁矿时,它就不再是非得保守的秘密了。北秦派出的小股队伍越来越多,这些将士若是不想在山中久待,只管用心磨炼武艺。三年之内,他们一定能够渡江作战。”
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胸有成竹地说道:“两三年的时间,淮北流民的补充、以战养战的滋养,足够帮我们建立起一支傲视江左的队伍了。”
潘忠听了这话,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忍不住再次咧嘴而笑。
郗归看到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升起了几分笑意:“劳你再跑一趟,去府衙将此事禀告伯父,请他务必找个绝对可靠的、能够常驻山中的、于发掘采矿有经验的先生,指导将士们开采铁矿。”
“是。”
潘忠领命而去,郗归则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给伴姊讲解各色实验器具的用法和要领。
她虽尽力保持平静,可却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以至于连伴姊都忍不住问女郎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铁矿的发现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自从这天开始,江北连连传来捷报——北府军自渡江作战以来,一共换了三批人马,竟然都是连战连捷。
消息传到建康后,满朝文武无不为之振奋。
然而,朝臣们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难免也对高平郗氏与陈郡谢氏升起了更深的忌惮。
郗归人在京口,并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身在建康的郗途和谢瑾,则无可避免地受到了不少人前人后的指点与讥讽。
不过,不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瑾不在意这些,就连一向循规蹈矩的郗途,面对这样的大好形势,也激动得连连去祠堂上香。
他满心觉得高平郗氏终于恢复了几分祖父尚在时的风采和荣光,丝毫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琅琊王氏怎么都没想到,郗岑死后,高平郗氏竟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而那个昔日被他们无情休弃的可怜女子,据说竟是北府军实际上的主人。
郗珮正在咂摸着这则最新的传言,冷不丁被小孙女突然而高亢的啼哭声吓了一跳,顿时感到无比地心烦。
王贻之与庆阳公主一直吵闹不休,以至于公主早产,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儿。
孩子出生后,庆阳公主看都没看一眼,便让人送到了郗珮这里。
因为王贻之害得公主早产的缘故,郗珮心中理亏,便帮着照料了一段时间,想着过段时日再将孩子送回去。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庆阳公主甫一出月子,便跑去了位于吴郡的庄园疗养身体,再没回过建康一趟。
这桩旷日持久的内宅纷扰,终于以庆阳公主的远走落下了帷幕。
即便如此,郗珮还是埋怨公主害自家丢了面子,觉得自己简直无颜再与建康城中的世家夫人们见面。
她无数次地后悔,觉得不该强迫王贻之与郗归离婚。
后悔的同时,又埋怨谢瑾随意插手,毁人姻缘以全私心。
她这样想着,全然忘记了桓阳死后,自己是多么地惶惶不安,生怕被郗岑连累,所以才连连催着王定之,借着王和之的旧情与王谢二家的姻亲关系,求谢瑾出个主意。
建康城中,不痛快的并非只有郗珮一人。
太原王氏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北府军的捷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不甘心。
他们觉得北秦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骁勇善战,江北战场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危险,他们无端退让,反倒平白让谢氏和郗氏捡了个战胜的便宜。
后父王含实在咽不下被高平郗氏挤出京口的那口气,索性趁着王平之病重不起之时,三番五次入宫与圣人商议,也想去江北战场上分一杯羹。
自从北府军第五次传来捷报,圣人便觉得哪里都不痛快,深恨自己当初没有忍着对郗氏女的厌恶,将之强行纳入宫中。
他满心觉得,若是郗归入宫为妃,那么如今连战连捷的北府军,也会成为他的私兵。
他沉浸在这样的不甘之中,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根本没有可以养兵的钱财,也压根没有可以与谢瑾“抢妻”的胆量和资本。
不甘和怨恨夺走了圣人的理智,他与王含合计了一番,很快便同意了王含出兵江北的请求。
就这样,太原王氏精挑细选,择了一千名部曲渡江,经淮南郡北上,与苻秦骑兵交手。
这批部曲虽然装备精良,但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胡虏。
渡江后的第一战,他们以多迎少,却仍然落了个两败俱伤、伤亡过半的下场。
以至于第二次交手时,士气大大受到影响,竟然几乎全军覆没。
经此二役,江左上下关于北府军侥幸取胜的议论少了很多,但仍有不少人忌惮郗谢联姻的局面之下,二氏一为中枢权臣,一掌江左半数兵权的事实。
对于建康城中的这些议论,郗归向来都选择置之不理,只将他们当作流云一般。
秋去冬来,云卷云舒,到了太元三年春天的时候,北府军虽有伤亡,却因有淮北流民自愿补充的缘故,人数不减反增,有三万两千人之众。
除此之外,那些先前并未留在徐州,而是在郗照死后散落于江左各地的北府旧部,其后人也纷纷前来投军。
甚至还有此前于江淮之间自行作战的宿将旧卒慕名而来,带着他们习战有素的流民军,想要加入北府军的队伍。
对于这些人,郗归统统来者不拒,只是要求所有人都要先在京口经过最少三月的纪律训练和军魂培训,等到真正能够融入北府、令行禁止之后,才能上阵杀敌。
北府军的战无不胜已然成为了江北的神话,就连胡人都不得不忌惮。
在这样的光环之下,这些北府后人与宿将旧卒自然不会明着反对郗归的提议,是以通通到京口完成了战前培训。
北府军的这些光辉事迹,甚至远远传到了三吴之地,成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年的春天很是寒冷,仲春之月,仍是霜风阵阵。
郗归倚在薰炉一侧,怀中抱着手炉,听着三吴来的使者,一桩一桩地讲述当地各类生意的情形。
在被抽查了几个问题之后,使者顺利过关,转而讲起了当地百姓对北府军的推崇。
郗归听着这些,心中难免生起了几分自豪。
她示意使者喝口茶润润嗓子,而后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王定之在会稽如何了?”
这大半年来,谢蕴和郗如并非没有书信寄回,只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他们毕竟是王定之的亲人,郗归怕他们心中有所偏私,以至于言辞之间,有掩饰、夸大之处。
所以三吴每次有使者过来时,她总要问问会稽的情况。
“回禀女郎,王家大郎常常与会稽世族饮宴,还与那些信奉天师道的世家子弟一同参拜,关系似乎很是不错。”
郗归蹙了蹙眉,继续问道:“会稽百姓如何?”
“去年冬天极为严寒,百姓们多有冻馁之困。咱们的商号按照您的嘱咐,每月逢五之时,都组织义诊送药,一次都不曾落下。女郎有所不知,咱们每次义诊之时,都有不少百姓拖着病体,走上几十上百里的路前来求药,实在是可怜得紧。”
郗归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如此情状,官府竟没有动作吗?”
那使者不忍地摇了摇头:“我听当地的商户说,三吴之地年年如此,他们都习惯了如今这副景象。无论如何,官府是决计不会出资赈饥的。”
“如此艰难的生活,竟无人反抗吗?”
郗归不太相信。
物极必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江东子弟素来悍勇,江左往日叛乱,大多都与三吴有关,他们怎么可能平白忍受压迫,却不奋起反抗呢?
第95章 乐土
“怎么会没有呢?可纵使反抗, 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使者听了郗归的话,不由长叹一声,说起了发生在会稽的一桩新闻,“前些日子, 上虞县令下令斩杀了三十七名作乱的贼人。县衙口口声声说那些人都是强盗, 可在下却听人说, 那三十七人其实只是一群不满世族强占土地、想要去县衙讨个公道的普通百姓。没成想,公道没讨着, 自己却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土地也一寸都没保住。”
“此事当真?”郗归眉头紧蹙, 心情沉重地问道,“无故枉杀平民,当地世族竟嚣张至此吗?”
“不止如此。”使者摇了摇头, 继续讲道, “消息传出后, 这三十七人所在的村落义愤填膺,纠集了上百名青壮去县衙讨说法, 想借着人多势众, 替那三十七人保住土地, 也好让这些人留在世上的孤儿寡母有个倚仗。没曾想,这些青壮竟又被县令以贼人余孽的罪名拿住,通通下了大狱。如今那村庄里,已是一个青壮都没有了。”
“这可是上百人哪!这县令何以如此大胆?”郗归震惊得茶杯脱手,“如此大事, 怎么不早早报与我?”
“女郎, 咱们只是生意人啊。”那使者抬起头来,郑重地看向郗归, “在下也是郗氏部曲,知道女郎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如今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几乎全靠卖给世族奢侈品来获益。倘若得罪了世族,还会有谁买咱们的贵价商品?我们又如何能有余财来为京口的将士们购买粮米?江北战场上的消耗,又该何以为继?女郎,如此种种,容不得我们轻举妄动啊!”
郗归深深看了使者一眼,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她还是太弱小了,以至于连部下都默认,她为了获取钱财,不得不与三吴世族虚与委蛇。
“你说我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我却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想要做什么样的大事呢?”
使者毫不犹豫地答道:“驱除胡虏,光复二京,实现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
“可是,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使者犹豫了:“为了实现司空和先郎君的遗愿?为了青史留名?”
他思来想去,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太妥当,索性自暴自弃般地说道:“想做就是想做,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不,有的。”郗归轻轻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做这些,是为了让江左的每一个百姓,都不必经受胡马践踏、异族凌虐的苦楚;是为了让江北的每一个汉人同胞,都不必在胡人的统治下低人一等、勉强活命;是为了无数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能够真正安宁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再也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灾难。家国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成为真正鲜活、生动而坚固的心灵依托。三吴之地的百姓,同样是我们的同胞,我若真的想做成你所说的大事,便不能也不该放弃任何一地的子民,我必须帮助他们。如果不然,北府军就永远只能局限于徐州,不能真正建立起与其余各州百姓的血肉联系。”
“可是,您说的这些都太过遥远了。眼下的事实是,我们还不得不与三吴世族做生意赚钱,不得不与他们保持一份还算尚可的关系,不能为了几十个平民百姓,便与三吴之地无数抱成一团的世族决裂。”那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女郎,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北府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销金兽,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再八面树敌,去为几个冲动无知的底层愚民讨公道?”
“你不理解,是的,你不会理解。”
郗归无何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让这使者退下。
她虽然觉得无奈,却并未消沉。
沉吟片刻后,郗归吩咐南烛磨墨。
她要给谢瑾写信,让他出手干预上虞之事,免得那些被羁押的青壮也像前面那个三十余人一样,平白丢了性命。
南星不明白,使者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女郎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平民,白白承担三吴生意受挫的风险?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同。
“即便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我也必须帮助这些百姓。北秦有近百万兵力,能够用于南北战场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万,可我们如今却只有三万多名将士。淮北流民究竟有限,我们迫切地需要补充兵员,可兵员又能从何而来呢?”
她语气坚定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三吴之地受压迫的百姓们,正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需要他们。”
“可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啊!”南星跺了跺脚,担忧而急切地说道。
“当初桓大司马之所以不愿在建□□起战事,既是为了保留一个还算清白的身后名声,也是因为建康乃江左中枢要害之地,一旦生变,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惨重后果。可三吴有什么要害呢?”郗归说到这里,再次看向壁间那副泛黄的舆图,“有徐州挡在中间,三吴既不易受外族侵扰,又不会危害到建康的安定。我们完全不用顾虑那些,只需要争取到三吴之地的底层百姓,便可以想方设法,各个击破,团结或是铲除当地的世族大户,从而吸纳到一笔绝对不会算小的人手和财富。”
“这——”不仅是南星,就连南烛都没有想到,自家温柔善良的女郎,竟也会存着这样暴力的心思。
郗归被她俩的反应逗笑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去年年初,我到达京口,接手北府军,如今已过去了一年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北府军虽然连连胜利,可阵亡将士的名单也是每旬必至的。正因我派了他们上战场,所以才会有如今的伤亡。你们怎么还会觉得我心软?”
“那不一样。我们都知道,您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幸福。”南烛怜惜地看着郗归,“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的心肠能够再硬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保全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给别人伤害您的机会。”
“你这是意有所指吗?”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生起几分兴味。
“无论是刘坚还是何冲,都曾触犯军中铁律,可您却不计前嫌,依旧重用,我怕他们会辜负您的信任。”南烛担忧地说道。
“无碍。”郗归喝了口茶,“我也并非全然信任他们,只是相信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决心罢了。你放心,只要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好出路,他们就会永远忠心——除非有朝一日,旁人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不过,目前的情况下,还暂时不存在这种可能。”
“好了,不说这些了。”郗归挽起袖子,执笔给谢瑾写信,将使者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又让谢瑾直接派人去会稽,帮王定之处理此事,务必安抚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女郎,我不明白。”眼看着郗归搁下湖笔,南烛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