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岑是司马恒的最后一个敌人。
刚听到他病重的消息时,司马恒是那样地开心,那样地激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建康,回到台城。
可当真正迈入皇宫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没有家了。
即便她贵为公主,却也只是从前废帝的妹妹,是桓阳这个意图祸乱朝纲的逆贼的儿媳。
她与今上之间那稀薄的血脉、浅薄的亲情,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想要的那种优渥生活。
司马恒知道,自己必须另想办法。
所幸朝堂之上,早已因桓氏的败退与郗岑的疾笃而产生了一片新旧蜕嬗之象。
这错综复杂的纷乱之中,充斥着世家大族转移升降的新机会。
司马恒敏锐地看到,执政谢瑾命自家的两个侄女与琅琊王氏中依附桓阳的王旬兄弟离婚。
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宣告——桓阳的得势已是明日黄花,从今以后,世家们若想在台城更上一层楼,就必须与桓氏彻底割席。否则,便只能随着桓氏之败而跌落泥尘。
而世家大族之中,又有什么是比绝婚更为严重的割席之举呢?
司马恒笑了。
有割席,必然也会有结缡。
她就算再无权无势,也依旧占着个司马氏的名头。
建康城中,必会有那因牵涉桓氏而惶恐不已的世家子弟,愿意和她这个大义凛然地与桓氏离婚的公主成亲。
果然,消息递出之后,谢瑾很快就为她物色到了一个不错的人选——王和之的第七子,王贻之。
事实上,司马恒向来喜欢权势,所以压根瞧不上王贻之秘书郎的身份。
但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王贻之既然出身琅琊王氏,又有王和之的余荫与谢瑾的赏识,定然不会止步于此。
如此,倒也不是不能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王贻之已有妻室。
不过,在那时的司马恒眼里,郗归不过是一个仇人的家眷,一个永远无法翻身的逆臣之妹,她根本不会将其看在眼里。
然而世上之事,总是如此地出人意料。
与王贻之的婚姻令司马恒疲惫不堪,她不仅没有重获想象中的权势,反而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内宅纷扰之中,以至于不得不刚出月子,便远远地躲到了吴兴。
而那个曾面临比她糟糕得多的困境的郗氏女郎,竟在这一年多的时光之中,拥有了不亚于其兄的震慑之力。
坦白说,司马恒压根不相信郗归真的拥有传闻中那样高的地位。
她坚信郗归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暂时因郗岑遗命而手握兵符的弱小女子,等到郗途一步步地抢过兵权,她便只能和从前一样,依旧做个满足于庭院深深的内宅女子,与从前沁芳阁中的那个花瓶并无区别。
但司马恒还是后悔了。
这世上向来是强者为尊,就连刻骨的仇恨,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会变得那样地渺小无力。
如果早知道高平郗氏会有这样卷土重来的一天,她根本就不会为了王贻之那个蠢货而与郗归结仇。
她后悔自己当日的选择,也埋怨谢瑾为了一己之私,害她陷入如今这般的境地。
但她更是明白,北府军已然到了吴兴,分田入籍之事势不可挡,而那群贪婪愚蠢的三吴世族,正在筹谋着利用她的身份,让她去做那个与郗归争执的出头鸟。
司马恒知道,自己绝不能那样做。
她已经得罪过郗归一次,如果说那一次还能视作是她为了皇兄而对郗氏所做的报复。
那么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借口再对郗归出手了。
更何况,北府军的将士是那样地骁勇,司马恒即便没有上过战场,也知道这些三吴世族的部曲根本无法与之一战。
面对一场必败的争夺,她又有什么理由,去为了别人披挂上阵呢?
司马恒微笑着下定了决心——她不仅不会帮着那群世族去反抗郗氏,相反,她还要做吴兴第一个向北府军递去投名状的人。
她早已在朱、张二族的抱怨之辞中,捕捉到了一个消息。
作为吴郡第一个投靠郗氏的世族子弟,顾信如今已然与温述一道,成为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当权人物。
司马恒想:“我虽是女子,不能做官,可却也能凭着这顺水推舟的功劳,凭着我身为司马氏皇族却支持分田的大义,让郗氏以后再也没有办法向我复仇,让郗途即便在权势滔天之后,也不得不善待于我。”
司马恒打算得很好,不过,当她在官衙中看到宋和的那一瞬间,心里忽然升起了新的主意。
作为一个曾享受过天家无上富贵的公主,司马恒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仅仅是富足的生活,她想要拥有地位权势,想要恢复从前在宫中颐指气使的生活。
为此,她必须拥有权力。
她想:“我必须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夫君,可真正有权势、有前途、有地位的人,是绝不会愿意娶我这样的三嫁之人的。”
“这个宋和倒是一个正正好的人选。”
“他有能力,有眼光,处在正确的阵营之中,可却没有足够与之匹配的身份背景,以至于从前的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那么,我正好可以让他成为我的一杆枪,让他去帮我,与郗氏进行交涉。
而我则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借助他的功成名就,重新获得不亚于一个公主的权力。
司马恒看着宋和如玉般的温润面容,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宋郎,你所缺乏的,恰恰是我拥有、但却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去使用的东西。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场合作,一场绝对双赢的合作。”
第129章 尊严
夜渐渐深了, 博山炉中的篆香毫无休止地燃烧着,吐出乳白色的烟雾。
郗归的回忆与思绪,渐渐伴着这烟雾荡了开来,又很快收紧。
她将信纸放在桌上, 轻笑了一声:“宋和倒很是笃定呢。”
南烛有些忧虑:“您要答应庆阳公主的条件吗?”
郗归听了这话, 不紧不慢地问道:“她为什么会觉得, 自己能够与我谈这样的条件呢?”
南烛试着分析:“庆阳公主究竟是司马氏皇族,也不是那种旁支远脉——”
郗归点了点头:“对, 这是一个不错的条件, 我确实用得到。可是, 她既然想要与我合作,又为何要将这助力,用到宋和身上呢?”
“女郎, 在外人眼里, 宋和是郎君的门生, 是您绝对的心腹。”南烛轻声答道,“她身为公主, 本不必嫁给一个贫士。与宋和成婚这件事本身, 就是递给您的投名状。”
“可我无需这般的投名状。”郗归语气平静, 面容清冷,以至于南烛竟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她此时的心情。
“以婚姻作投名状。”她听到郗归缓缓说道,“那若我是个男人——”
“她不会找上您的,就算当初——”南烛顿了顿,隐去了有关郗岑病亡的那段回忆, “她也没有想过要嫁给谢侍中。公主有公主的自尊在, 若是您与谢侍中这般的地位,为妻, 她怕受人奚落;可如若为妾,恐怕她也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这就奇怪了。”郗归倾身过去,拨弄着炉中的香灰,“你说她之所以这样做,全是因为自尊的缘故,可这自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能让明明已经打算以婚姻作筹码的庆阳公主,一次又一次地,耻于向高位者提出结亲的请求,却宁愿下嫁给一个她原本绝对不会看上的人呢?”
“我倒不是对宋和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奇怪。”郗归直起身来,缓缓说道,“司马恒明明心高气傲,可却宁肯嫁给被与她同阶级的权贵瞧不起的宋和,也不愿开口,让我帮她一把吗?”
“更不必说,她的身份本就已是一枚极好的筹码,又何必非得搭上婚姻呢?”
南烛被这话问住了,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这番关于自尊的解释之中,竟然存在着一种极荒谬的悖论——如果在庆阳公主的认知之中,求取在上者的垂怜,是一种没有自尊的行为的话,那么,下嫁给远低于自己阶级的宋和,难道就是一种很有尊严的行为吗?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坠落吗?
南烛思来想去,最终这样猜测:“女郎,或许公主她,只是不想被人同情,被人施舍。”
“施舍?”郗归反问了一句,“在她本身就握有筹码的情形下,在谈判中所获得的一切,便都不能被算作施舍,那是她应得的。”
南烛缓缓摇了摇头,她仿佛在郗归笃定的语气中,明白了庆阳公主之所以会这样做的原因。
“即便庆阳公主拥有皇女的身份,可是与您、与谢侍中相比起来,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然而,倘若她面对的是宋和,那便可以占据绝对的优势。只要宋和仍旧需要利用她的公主身份,就不得不在她面前好生相待。”
南烛的思维发散开来,想到了一桩久未提起的旧事:“女郎,您未嫁之时,有那么多的世家子弟可以选择,可却还是选了并不算特别出众的王家七郎。您这样做,难道不是也如庆阳公主一般,想在婚姻中占一个上风吗?”
“宋和并非多么差的选择,若论前途,他甚至比好些世家子弟优秀得多,不是吗?”
南烛轻声反问,有理有据。
郗归并未因她的直言而感到生气,只是下意识地回道:“可我并不是为了那所谓的根本说不通的自尊,我只是不想嫁给任何一个可能与阿兄为敌、或是攀附利用阿兄的人罢了。”
她的语气低了下来:“我那时想,无论如何,琅琊王氏总是我们家的亲戚,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然而,之后的种种,却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
就是这作为姻亲的琅琊王氏,拦着郗归,让她不能见到郗岑最后一面,又在郗岑死后,出尔反尔,递给了她一封和离书。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是郗归,还是高平郗氏,都已迎来了柳暗花明的这一日。
南烛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缓缓问道:“可是女郎,尽管您与庆阳公主的动机不同,但结果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低就,不是吗?”
“女郎,我不是觉得您做错了,只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回过头看,才意识到当初或许不必如此。”
郗归没有说话。
太晚了,人总要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从前走过的弯路。
她若早些醒悟,如今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也许更好,也许更坏,但总要比在乌衣巷中蹉跎的那两年痛快。
郗归摩挲着杯盏,心中有些怅然。
她从未想过,自己当初选择嫁给王贻之的这一行为背后,其动因竟是这样的别扭吗?
又或者,她与庆阳公主之所以都会选择低就,是因为潜意识里仍然遵照着那条“女人不能不结婚”的规训,所以才不得不在一群可选择的对象中挑挑拣拣,勉强做出一个将就的选择,好让自己在婚姻中过得更有尊严吗?
“不,还是不一样。”郗归按了按额角,“我没有选择谢瑾,是因为他是阿兄的敌人,可庆阳公主完全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们又不是——”
话说到一半,郗归忽然停了下来:“不,我们确实是敌人。”
废帝的下台与自己的和离都是事实,她们确实曾经敌对。
庆阳公主也许仍然仇恨郗归,也许早已不恨,可却会无可避免地担心她因绝婚之事而记恨自己。
芥蒂之所以为芥蒂,就是因为它同时存在于双方心里,任何一方的犹疑和退却,都会扩大原本的嫌隙。
想到这里,郗归缓缓眨了下眼,在心中问自己:“那么,易地而处,我会向曾经的敌人低头,请她帮我安排一个安稳未来吗?”
她想:“谢瑾也算是我的仇人,可阿兄却让我送兵符给他,我自己也选择了与他合作。事实证明,大局面前,这并非不可,不是吗?”
郗归打了个哈欠,强迫自己清醒起来,站在庆阳公主的角度做出选择。
不得不说,司马恒很骄傲,也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