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上心里这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不值得多费一分心思、多看一眼, 在他眼里根本没有这件事情存在过的痕迹。
所谓君王, 他的意志拥有改天换地的威能。
他不想看到韩国和赵国继续存在下去,于是天下格局从七国改为五国。他不在意这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于是在所有人眼里这件事情也就真的没有发生过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人说出过这句话, 但是赵高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是君王,所以他的心意等同于天意。
与那种不可思议的宽宏相对应的是不可思议的严苛, 之前女君莫名从咸阳宫中各处拿走了一些东西,有祭祀时取用的金锭, 也有席镇、灯盏。
这些东西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赵高时时留心着咸阳宫中的一草一木,可是也说不清楚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
王上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句话也没说, 但是抽出来一个早晨的时间把缺失的东西全部原样补上, 每一个地方都亲眼过目确保与先前一模一样。
第二天为灯台拂尘的宫人轻声说了一句先前那枝灯台上也有个这样的痕迹。
就只是这么一句话,谨慎如赵高也挑剔不出话中的不妥之处, 可是秦王看了那个宫人一眼,之后赵高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宫人。
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后来赵高渐渐明白了,王上处置她,并不是因为那句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而只是因为先前那枝灯台是被女君取走的。
那是女君触碰过的东西,已经打上了女君的烙印,谈论它等同于窥伺女君的行迹,而这是王上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从这点上看他的确还是个小孩子,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看都懒得看一眼,而真正在意的东西谁敢稍微多看一眼谁就得死!
当然,赵高并不知道那个宫人是死是活,他有一些隐秘的猜测,但是不敢深思,那个宫人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不能不让人想起那些无影无踪的灯台和金锭。
难道是被献给女君……生人活祭,确乎是凡人祭祀鬼神的规格。
眼珠子在眼眶里震颤,赵高极力的克制着。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甚至担心额头上的冷汗会不会暴露他此刻的思绪。
他和李斯不一样,李斯的好奇心像一簇贪婪的火,烧死自己也不可惜,而赵高是那种会回避真相的人,他只想谨慎的生存下去,活着是全部的前提。
但是女君向他下令,要召见武安君的鬼魂,或许是在向咸阳宫中的风和鬼神下令……可是赵高怎么敢赌。
王上的视线已经随着女君的言语一同落在了他身上,他还记得那个悄无声息消失的宫人,他还记得他的面孔,记得他擦拭灯台时无意说出来的那句话。
那些声音和画面,每一个夜里都在他梦中往复闪现。
咸阳宫中第一条禁令、最严苛的规则,不准谈论女君,更不准忤逆女君!
“是。”赵高微微弯下腰,沉静的应了一声,倒退着走出了空旷的宫殿。
一直到远远离开那里之后他才稍微松懈了一丝紧绷着的脊背,肩膀神经质的抖动了两下,汗水如同浆液一般涌出来,倏忽就浸湿了他的衣裳。
就只差那么一点……只要表露出稍微稍微一点的犹豫,王上都不可能再容忍他看见明天的月亮。
女君就是这咸阳宫中最大的禁忌,是不见底的深渊,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察言观色,谨慎小心,可是在这道深渊面前这一切都不起作用了。
她一句话就能够葬送他这前半生全部的所作所为,触碰到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她找上他毫无因由,毫无道理,更毫无反抗的余地。
去哪里找到长安君的鬼魂……既然已经接下了女君的命令,倘若不能完成——想到王上的眼神,赵高后背又开始渗出冷汗。
王上绝对不可能容忍任何人愚弄女君,找不到,还是难逃一死。
为今之计。
赵高搓了一把脸,常伴君侧除了提心吊胆之外,终究还是有点好处的,往往能窥伺到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信息。
譬如此时长安城中,最懂得鬼神之事的人,并非是历代主持祭祀的太常大人,而是那个短短几个月就名动六国的楚国人,李斯。
此时咸阳宫中,系统忽然发出惊异的声音,“赵高的情绪值怎么突然波动这么剧烈?”
他第一时间看向林久,林久也看着他,满脸茫然,并且无辜。
系统仔细思索片刻,也觉得林久并没有对赵高干什么,忖度道,“你刚才对他下命令了是不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觉得你不是嬴政,没资格使唤他?”
林久眉头皱了起来。
系统都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赵高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主要是为了嬴政着想,生怕林久一个想不开再去折磨嬴政。
林久没说话。
系统紧张起来了,拼命和稀泥,“有句话说得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林久赞同的点点头,“你说得对。”
系统茫然了,“我说什么了?”
林久说,“我就是嬴政,他怎么可以怀疑这一点?不行,得想个办法让他睁开眼睛,接受现实。”
她声音里并不带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很认真。
系统没听懂,但是不妨碍他打了个冷战,哆哆嗦嗦道,“我再确定一遍,你不吃人吧?”
林久平淡的说,“我当然不吃人。”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哆嗦得更厉害了。
——
等到白起站在嬴政面前的时候,系统再一次见证了林久和嬴政之间的默契。
林久一个字都不用说,嬴政就像是明了她的心意一样,从匣子中取出燕国献上来的那张督亢地图,在白起面前缓缓展开。
此前燕国派遣使者以献土的名义刺杀秦王,此时早已随同嬴政那一句,“燕国忤逆,必灭之”而传遍天下。
魏、楚、齐三国都在观望秦国后续的应对,于情于理,嬴政都必须要给与燕国以雷霆一般暴烈的反击。
可是如今对燕国动手又决然不是个好主意。
原本七国鼎立,秦在最南,燕在最北,两国距离最远,中间还被赵国阻绝。
如今秦向东伐韩,北上破赵,吞并了赵国疆土之后直接与燕国接壤。
可是燕国领土狭长,与秦接壤之地只有短短一段,兼之两面环海,断绝了秦军将之合围的可能性,倘若嬴政发兵,也绝难在短时间内击溃燕国。
倘若秦军伐燕,国境空虚,魏国、楚国、齐国一旦对秦国对手,恐怕又将重演当年五国伐齐的旧事。
如此推敲下来,荆轲刺秦这件事到处都充斥着疑点,燕国国小力弱,太子丹有刺杀嬴政的决心,足以说明并非胆怯之人。
他挑中了荆轲这个刺客,最后荆轲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在咸阳宫里毅然向嬴政拔剑。
这也足以说明他并非鲁莽的蛮夫。
所以这样一个太子丹到底为什么要做出刺杀秦王的决策,他理应考虑到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燕国都要承受秦国全部的怒火。
谁也不知道被激怒的暴秦会做出什么事,到那个时候燕国拿什么来应对狂暴的秦国军队?
除非太子丹的意图根本就是为了激怒嬴政。
荆轲的刺杀只是一个饵,用来钓嬴政这条大鱼。倘若他能成功,那当然很好,就算失败也不要紧,众目睽睽之下秦王嬴政被燕国使者刺杀——
他若愤然对燕国用兵,那很好,太子丹恐怕早已经串联好剩下的魏、楚、齐三国,一旦秦国用兵,三国立刻举兵攻入秦国,就算不能拿下咸阳,生擒嬴政,也要撕咬走秦国大块领土。
他若理智的认清楚太子丹的谋略,而按兵不动,那更好——秦王遇刺尚且不敢报复,足可论证秦灭韩、灭赵之后早已疲惫不堪,正是四国联纵一举灭秦的大好时机。
以太子丹在此事之中流露出的深沉心机,嬴政但凡敢给他这个借口,他就能串联起一个四国联盟,重现当年苏秦合纵连横的风采。
所以刺秦的荆轲根本就是一个饵,他是成是败都无所谓,只要他在咸阳宫中拔出那把剑,这个饵就已经被吞下去了。
燕太子丹,他年少时曾经与嬴政一起在赵国为质,或许两个人曾经见过面,还曾经是玩伴。
后来一个回到燕国,一个回到秦国,一个成为燕国的太子,一个成为秦国的王上。
而今终于兵戈相向,燕丹以荆轲为饵,舍去一个名动天下的刺客,要钓秦王这条名动天下的大鱼!
不,或许秦王也没被他看在眼里。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如此盛大的送别仪式,他是如此重视荆轲这一枚饵料,将之投入咸阳宫中,他要钓的是暴秦这条黑色的巨鲸!
没被看在眼里的秦王嬴政本人倒是没有显露出怒容。
燕太子丹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那又如何呢,人被蝼蚁蔑视,难道还会为此而发怒吗。
此时燕太子丹在他眼里,不比蝼蚁高到哪里去。
反而是李斯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
他对嬴政倒也谈不上一心一意,但他如今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嬴政身上,勉强也算得上死心塌地。
主辱臣死,嬴政受辱,他虽然不至于羞愧到自尽的地步,但是也像是自己受到侮辱一样愤怒。
可是,问题是,系统:“等一下,李斯怎么会在这里?”
把事情从头梳理一遍:林久要召见白起,顺手使唤了一下赵高,为此引发了赵高情绪值的一次激烈动荡——此人似乎对林久很不服气。
但最后他还是把白起带了过来,过程中或许有点不甘不愿,问题就出在这里,白起来的时候李斯也跟着来了。
林久召见白起的目的,准确为了给嬴政分忧:燕太子丹此局看似精妙,其实不堪一击。
第151章 玄鸟04
燕丹把燕国变成了一个沼泽, 嬴政踩进去会被困住,不踩进去这个沼泽就会蔓延过来把整个秦国也变成沼泽。
似乎是个进退两难的死局,两条路都被堵死——可是摆在嬴政面前的远不止这两条路。
攻打燕国并不代表一定要吞并燕国, 固然此前嬴政主持的两场战争最终都以灭国而收场——
人的行为是有惯性的,倘若嬴政依靠惯性行事, 决意灭亡燕国,那这股惯性会毁掉他,也毁掉秦国。
但如果他克制住这股惯性, 那这个东西就会反过来害死燕丹。
破局的那把钥匙, 在于时间!
派遣精锐以雷霆之势发起对燕国的战争,在魏、楚、齐三国反应过来之前撕咬下督亢之地。
而后转攻为守, 收缩战线, 放弃吞并燕国全境,携大获全胜的军威与还剩下半壁的燕国成对峙之势。
倘若在这种情境下燕丹仍有能力说服某个诸侯国对秦国兴兵——那太好了。
这世上不存在没有缝隙的联盟,在暴秦没有露出疲态的前提下,比起第一个跳出来犯其凶威,想必其余诸侯国更愿意背刺盟友, 撕咬对方的血肉填充自己的肚腹,以应对秦国将来或许会有的进犯。
秦王扫六合——如今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 可是秦王的威势已经炽烈到足够震慑他的邻居们了。
后来秦灭魏国、灭楚国、又灭燕国、齐国,一整个时代逝去不可追思, 秦国成为秦朝, 秦王握住玉玺成为秦皇,再后来“秦”这个不可一世的国号也散昳在历史的尘烟之中。
一千年, 再一千年之后, 后人从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再翻开这一页,看到惊心动魄的战争和命运之线无可挽回的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