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金乌01
李斯的新研究成果出来之后, 神经接驳技术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和改进。
之前铁浮图中的铜丝只会刺进嬴政的脊椎,那种疼痛就像是全身的神经都被烧红的小刀一寸一寸刮割。
改进之后的新技术增加了更多的铜丝,手腕、脚腕、神经关节处都会留下铜丝穿刺过的痕迹。
嬴政登上铁浮图时穿着的是一身轻薄的白衣, 此时浑身每一个关节处都有血迹在缓慢的渗出来,只有一点点, 在白衣服上泅开血点。
那些穿刺孔距离神经太近了,嬴政又多次反复在短时间内被铜丝刺穿同样的位置。
每一次交战时他都执意登上铁浮图亲自进入战场,高烈度战争中皮肉根本没有愈合的时间, 这时候如果他脱掉衣服, 就能看见在他身上每一处关节上都留有青紫淤痕。
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那些铜丝那么细, 像是蔓延到体外的神经线, 留下的穿刺孔比针尖还更细小。
可是他太白了也太幼小了,穿刺孔周围泛开的淤痕重到乌紫发黑,落在他身上简直像是被凌虐过一样骇人,像雪地里突兀的一泼黑血,触目惊心。
有点奇怪, 但是嬴政自己对着镜子看的时候,会联想到被丝线刺穿四肢的巫蛊人偶。
这种时候他会有一种奇怪的怀念……怀念从前, 铜丝只刺进他脊椎骨的时候。
改进之后的新技术当然有很多优点,神经传感信号变得更广泛和细致, 连带着对铁浮图的操作也变得更灵活, 倘若说从前铁浮图是嬴政是手脚,那现在铁浮图就像是他的魂灵。
心念所至, 无所不能。
有时候嬴政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 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高高的跳起来, 一直跳到太阳上。
另还有一个被李斯重点标注出来的优点就是,新的神经接驳技术大大消减了单一神经束需要承担的信息量,简单来说就是,铜丝链接疼痛时带来的痛楚大大消减了。
这些天以来李斯每天都在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嬴政,希望能够得到秦王的赞赏和恩赐。
嬴政对他颔首表达满意,给予他更高的官职和更亲密的位置,但内心深处他其实……说不上不满意,他只是偶尔会怀念。
侍从诚惶诚恐的退开了,嬴政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
他从铁浮图上下来时常会有这种看起来有些狼狈的时刻,毕竟不是天赋甲士,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要感激上天的眷顾了。
如果有可能,嬴成蟜大概会比他做得更好,但这种可能性已经被他亲手扼杀了,在雍都祭祀的那个夜晚。
有天赋又怎么样呢,没有天赋又怎么样,有机会站在这里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天赋,如果这个位置上只有他一个人,那他拥有的当然就是第一位的天赋。
哪怕痛苦、哪怕踉跄、哪怕发抖。
这种时候他不喜欢有人靠近他,并不是出于丢脸的顾虑,在嬴政看来这不是丢脸,而是他的荣耀——战争中斩获的利益和承受住的痛苦同样光辉闪亮。
他只是更愿意独自一个人度过这样的时刻,残余的疼痛在他血液里流淌,每一寸皮肉都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会克制不住的发抖,而后痛苦慢慢平息,身体也慢慢平静。
就像是一种战争之后的战争,在征服过一座邻国的城池之后,他紧跟着也征服了一次自己的躯壳。
嬴政从来没说出来过,但赵高就有这种本事,他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在这种时候试图上前。
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嬴政并没有太在意。
就像是他其实也没有太喜欢李斯引以为傲的新技术。
习惯了旧技术带来的,痛觉神经被丢进火里灼烧再被细碎的刀片缓慢切割的痛苦之后,新技术带来的疼痛已经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嬴政只花费了很少的时间就平复了神经末梢的颤抖,他抬手抓起登上铁浮图之前脱掉的军装外套披在身上。
侍从诚惶诚恐的捧来镜子,深深弯下腰。
嬴政对着镜子一粒一粒扣上鎏金的纽扣,最后他仰起头扣最后一枚脖颈上的纽扣,被冷汗濡湿的长发披散下来,浓黑的长发,流淌过冷白的脖颈,一直披垂到了腰际。
太长了,也不方便,和嬴政掌权之后简素的着装风格格格不入,秦国没有蓄发的风俗,他本人更一向不喜欢过于繁复的修饰。
所以是为什么留了这么长的头发——起初只是因为一个眼神。
是在第一次对视的那一天,嬴政记得很清楚,他摘掉垂着九旒的冠冕,头发散落下来,那种时候他当然不会在意这点细节,他全神贯注的看着那个女孩儿。
因此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在他散落下来的长发上停留了一瞬间。
仅仅只是一瞬间,后来嬴政无数次在独自一人的深夜里回忆起来那一幕的每一个细节,那一瞬间在他脑子里重复了无数遍。
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些细微的喜爱,还是仅仅只是无意识的一个瞬目。
或许只是一个误会。
但是因为是她,是女君,所以嬴政愿意为了这个或许只是误会的猜测付出一些东西,改变一些东西。
为了得到一瞬间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到来的,注视。
嬴政又想起来赵高了。
并不是因为这个新来的侍从举镜子的高度和赵高有些细微的差异,这点差异弄得他要低下头来整理领口。
这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赵高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到嬴政甚至懒得多说一句话去换掉他。
但是现在他不仅换掉了赵高,而且为之还筹划了一个精密谨慎的计划。
这个计划最终没有用到,因为白起懂事的让赵高“受伤”了,嬴政也就没必要再处心积虑的让赵高拽掉他军装上的纽扣,而且一定要在女君面前。
很像是后宫中夫人们争宠的手段,因为嬴政就是参考了当年在赵国为质子时见过的那么夫人们之间争斗的伎俩。
他的确是在争宠,在争风吃醋,心里充满嫉妒。
他眼睁睁看着女君把地图从白起手中夺回来,塞到赵高手里。
这一行为背后的深意姑且不论,嬴政当时大脑完全是空白的,也没办法去分析深意和内涵了,他只是在想,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女君没有通过他的手,而是直接与这个世界产生了交互。
紧随而来的是嫉妒,足足有三秒钟嬴政觉得空气都凝固了,他的呼吸也随之停滞,嫉妒充斥了整个胸腔,他没有多余的空隙来进行呼吸。
凭什么?赵高!
没办法思考。
脑子里只是反复回想着一句话,凭什么,我没有得到的注视,竟然落在了赵高身上?他怎么敢、怎么敢!
最后赵高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让他消失实在太简单了,可是。
他的消失让嬴政意识到自己在失控。
他太在意女君了,在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或许他其实已经得病了,在得到了那么多那么多之后,贪婪已经变成了一种病。
女君是唯一的药,这味药吃得越多病症就越重,如同饮鸩止渴,可是吃不到药立刻就会死掉。
但是他控制不住这味药,她想离开就会离开,她想把视线停留在其他人身上,就停留在其他人身上。
把命交给她就像是把利剑悬在头顶之上,欢欣喜悦的同时毛骨悚然,得到满足的同时命不久矣。
最后一枚扣子扣上了。
嬴政对着镜子,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人影像是活了过来,浓黑的头发流淌过冷白的脖颈,一直垂到腰际,嬴政听见他说,你要学会克制。
她就是你。但在那之前,你要是你自己。
不懂得克制的君主终有一天被拽下王座,就像此时攻伐燕国,倘若不懂得克制,或许此时魏楚齐的军队已经兵临咸阳城下。
把战场上做过的事情重新拿出来再做一遍——
就在嬴政这么想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降临了。
镜子里变得一片血红,像是有血从其中涌出来。
那不是血,而且头顶的天空倒映在镜子里。
天空变得一片血红。
嬴政只来得及抬起头。
他看见万里的天空,像是同时在渗出鲜血,甚至找不出一丝云彩或者太阳的影子,找不出一丝杂色的踪迹。
只看到红,无边无际的红色,天空是红色,脚下的地面也在渐渐变成红色。
嬴政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这一瞬间他觉得脚下已经被征服的城市变得很陌生,它变成了一具巨大的被剥掉皮的尸体。
血正在从没有皮的肌理里缓慢的渗出来。
血真的流下来了。
从天而降化作一场暴雨,这场雨中的每一滴雨水都是一滴浓腥的血,腥气浓重得像是要凝固成实体,这是一场血雨!
这座城池破碎得很严重,甚至找不到一个躲雨的地方。
嬴政被淋了一头一脸,血雨压弯他的睫毛又滑落下来,冷白的脸和脖颈顷刻就被染成了红色。
系统已经看傻了。
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凡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此时他眼睁睁看着这场暴雨中的每一滴雨水……或者说是血水,都颤颤巍巍的伸展出细小的触手,在空气中扭动着挣扎着。
每一滴血雨都是活着的,尖叫着倾泻出对生人的怨恨,细小的触手疯狂的舞动着要抓住每一个能抓住的活人。
半空中挨挨挤挤密密麻麻的全是这些活过来的血水,密密麻麻的触手。
系统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爆发了,“这都是什么东西啊?能不能想想办法解决掉啊啊啊!”
他下意识看向林久,以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信赖眼神,然后他才意识到林久的处境有多不妙。
【玄鸟】是一条纯黑色的长裙,而现在这条裙子似乎变成了黑红渐变两色,腰部以上还是黑色,可是从腰部开始,星星点点溅开了血一样鲜艳的红色,越往下红色就越多越浓重,整个裙摆几乎已经全部被染成了红色。
系统呆住了……他看了一眼就觉得恶心想吐,那些红色根本不是溅开的颜料,而是一滴一滴的血,每一滴血都是活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血滴疯了一样往林久身上爬,前仆后继的血滴在她裙子上挤成一团。
凡人肉眼只能看见红色,系统看见的却是一层一层又一层细小的触手,耳边几乎幻觉听到了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充斥怨恨的尖叫。
那些东西……死死的拖住了她,别说想办法解决这一桩诡异事件了,只怕她现在动都没办法动一下。
系统现在已经开始庆幸她事先刷好了三个成就,至少现在还能兑换一件新衣服来解围。
不然今天恐怕只能坐困愁城,活活等死。
可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兑换什么样的衣服才能解决现在的困境?天上天下一片血色,暴雨倾盆而下没有要止息的意思。
系统在拼命的思考,可是毫无头绪,最后他只能小心翼翼的问林久,“你怎么不说话?”
林久半晌才发出声音,像个卡顿严重的电子人偶,“嬴政、冷不冷?”
系统呆住了,“啊?”
现在是关心嬴政冷不冷的时候吗?那些活着的血滴子也在往嬴政身上爬,乍一看极为惊悚和骇人。
可是跟林久身上密密麻麻的血滴子比起来又什么都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