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她穿着笔挺的军装, 身披大氅, 青铜面具依然蒙住上半张脸,眼睛从面具之后看过来, 瞳孔中并没有燃烧着鬼神一样绿油油的火光。
在那种场景里她这一眼乃至她整个人都显得如此的平平无奇,不值得被记住。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刘邦不记得当时看见的任何东西,就像是褪色的竹简一样,那些鬼神一样的士卒和华贵的车辇都从他脑子里褪色消失了。
他唯独还记得的就是这个眼神。
她只是低下头看了刘邦一眼。
那一瞬间,就像是月光破开云雾,照在他脸上。
如此的皎洁、如此的绮丽。
刘邦还太小了,他今年只有十岁,在此之前从未走出过出生的沛县,也从来没见过能比拟如此情景的美好事物。
他只是用小孩子的思维,懵懵懂懂的想,那就像是一朵举世无双的花,只为他盛放。
——为什么她只看我?因为她在意我,她喜欢我。
他这样想着,思维继续无边无际的发散,之前的猜测全都是错误的,她不是秦王的姐妹更不是秦王的妻妾,她是月亮上的神仙。
秦王,刘邦听说过他的名字,那个叫嬴政的人把她从月亮上骗了下来,把她供奉在咸阳宫里。
刘邦猛然掀开被子坐起来。
系统吓了一跳,只听见刘邦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但是她还是不喜欢秦王。”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刘邦似乎也吓了一跳,圆滚滚的肚皮绷紧了,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
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出声了,紧紧攥着小拳头,在心里自言自语。
她喜欢的人是我。
她选中了我。
她邀请我登上她的车辇和她一起到月亮上去,是因为她……
刘邦的眼神渐渐涣散起来了,他情不自禁的笑起来,像是吃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他心里已经确认无疑了。
月亮上的神仙不喜欢嬴政,不想待在嬴政身边,而是想要跟着他刘邦一起离开这里,离开嬴政身边。
系统迷茫的看着刘邦的表情像调色盘一样变来变去。
他没有读心术,读不懂刘邦此时心里所思所想,不然他真的会替林久感到愧疚。
刘邦虽然是个熊孩子,但是罪不至此,看给孩子都忽悠成什么样子了!
但系统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继续茫然的看着刘邦像是顿悟了什么一样,整个人透着一股意气风发的潇洒劲儿,很快就挺着胖肚子裹着被子睡着了。
?
系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茫然的认为能睡着就是好事吧,孩子年纪小还在长身体,多睡觉以后好长高……
跟刘邦比起来,张良的思虑要沉重很多。
虽然表面看起来并不像,但他的确是个道士,信奉天地之间有玄之又玄的大道运转。
但是入道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发生在眼前。
与刘邦不同,张良几乎是立刻就想起来此前风行过的那些隐晦的流言。
此前秦王的军队征伐六国时,搞出来的那些东西……据说秦王下过严格的封口令,可是这种惊世骇俗的东西,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不可能完全抹消掉痕迹的。
尤其那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每一次。
张良闭上眼睛,想起那些至离奇也至隐晦的流言,白泽在新郑宫中降临,凤凰在邯郸升起,玄鸟飞临咸阳宫。
他又想到老师对他的嘱咐,可是老师是错的,他们所有人的猜想全都是错的。
秦王嬴政没有得到召请鬼神的秘术,他只是得到了一尊活着的鬼神。
而后张良又想起之前他对那女孩儿身份的揣度,秦王的妻妾或者姐妹。现在想想这些猜测是何等的浅薄而且可笑,简直就像是那只待在井里仰望天空的青蛙。
事实上她不是秦王的任何人,她根本就不是人,她同时是白泽凤凰和玄鸟,她是那尊隐藏在秦王影子里的鬼神。
张良拼尽全力的克制,可是还是克制不住的去想,秦王在用什么样的祭品和这种东西做交易?
他与秦王之间有灭国的仇恨,向来对嬴政这个人嗤之以鼻,但现在他竟然难以自抑的对嬴政生出敬意。
那是秦王,是偌大秦国最尊贵最有权势地位的人,或许也是当今天下最贵重的千金之子,原本应该坐不垂堂。
可是这种人竟然跟鬼神搅缠在了一起,这跟主动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亲眼看见这女孩儿乘坐秦王的车辇出行,兴许嬴政已经把秦王的权势和地位献给她做祭品。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秦王的骨血,秦王的心脏,秦王的魂灵,这所有东西放在一起称斤称两的计量之后,或许才能迎得她施舍般的一顾。
张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拼命克制着脑子里那个年头不要浮出水面。
他转而去想韩信,那个总想着逃跑的石头一样的年轻人。、
从前他隐隐看不起这个人,在咸阳宫这种地方就算逃跑也要从长计议,把心思摆在脸上只会葬送掉谋略成功的希望。
但现在他开始认真的思考要怎样去向韩信探问咸阳宫中每一个狗洞的位置……逃跑,一定要逃跑,不能再留在这个地方。
张良咬紧牙齿,用力之大使得脸孔都变得扭曲起来,这时候他还不是将来那个震断古今的谋主,他还年轻,而且稚嫩,所以他要拼命克制住脑子里那个不理智的念头。
不能留下来、那是秦王身后的鬼神,不……
可是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为什么不。
留下来。留在这里,她的身边。
秦王是祭品,你也是祭品,鬼神面前亡国公子与如日中天的秦王有同样的价值。
张良眼角的青筋一条一条的炸起来。
他很想……很想疯一把,把骨头拆开血脉拆开心脏也拆开,称斤称两的放到那女孩儿面前。
是秦王作为祭品更符合祂的心意,还是我更能取悦这尊鬼神?
秦王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说不定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他就要一败涂地,这乃是我单枪匹马,宰杀秦王嬴政的机会。
系统被张良神色的狰狞程度惊呆了,立刻回去告诉林久,“你把张良惹生气了,他现在特别特别特别生气。”
为了表达事情的重要性,他连续用了三个特别,语气越来越沉重。
“啊,为什么生气?”林久诧异。
系统试图猜测,“可能觉得你今天的行为很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把他们带出去,又莫名其妙带回来睡觉。”
“代入一下就是老板让你开车去一家4A级景点,你以为是去吃饭,期待着可能会见到秦王嬴政也可能见到蒙恬或者李信,但是到了门口老板又说,可以了咱们回去睡觉,你折腾了一圈,谁都没有见到。我也会生气的!”
系统义愤填膺。
林久思索了一下,“你说得有道理,旅游失败确实很值得生气。”
“但是这也不能怪我啊。”林久委屈起来了,“我是想带着他们去见嬴政的,但是嬴政没有配合我啊。”
“话是这样说,但是你多少想办法补偿他们一下?”系统出馊主意。
林久思考了一下,缓缓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系统一喜。
林久紧跟着说,“那就让他们回家吧。”
系统呼吸一窒,难以置信道,“嘎?”
林久理所当然道,“他们离家那么久,在陌生的地方住着,肯定很不高兴,而且事情都已经办完了,也是时候各回各家了。”
系统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仔细思考之后好像又有点合理,最后他有点迟疑道,“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那等他们睡醒了就让他们回家。”林久一锤定音。
……
窗外传来人声时,韩信反应极快的从床上坐起来,同时拖过来一床被子,盖在了自己之前躺过的地方。
他不知道张良已经蠢蠢欲动想和他结盟,筹码从咸阳宫中逃跑,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
因为韩信已经不想跑了。
他脸上拖着大大的黑眼圈,仔细打量了一遍床铺,又把铺在上面的被子拽了拽,确保不会漏出来破绽,这才转身出去。
在他身后床铺上被子底下,盖着的是一个被汗水泅湿出来的人形。
他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想一些事情,想着想着冷汗就泅湿了衣裳,又接着泅湿了被褥。
对于韩信来说,这是打死也不能被别人发现的东西,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当他恍恍惚惚的从月亮上下来,躺在床上之后,他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年纪不大,但也已经不是小孩了,自认为能看明白今天隐藏在今天那一幕背后的意义。
就像是他一直以来坚信的那样,他被贵人选中了——只是选中他的这个贵人似乎跟人不太沾得上边。
而是鬼神。
与虎谋皮,为虎作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韩信懂得这样的道理,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直在想,他在贵人眼睛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只蚂蚁,还是一把锄头?
所以他不停的发冷汗,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一只长着他的脸的蚂蚁,一会儿又浮现出一把长着他的脸的锄头。
但是当宫人前来传唤时他还是飞快的站了起来,身体比大脑更快。
就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韩信忽然想开了。
是人怎么样,不是人又怎样,毋宁说鬼神是比贵人更好的结果,这岂不是印证了他生而非凡,将来要与秦王嬴政平起平坐,在秦王嬴政面前也不必唯唯诺诺?
韩信镇定的走出门,看见和他一起来的那几个人也都走了出来。
那个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秦宫内侍,韩信依稀记得他叫小赵?还是小高?无所谓,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是今天好像有点不太一样。韩信微微皱起了眉毛。
赵高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用眼尾轻蔑的看着这帮让他吃足了苦头的外来人,仰着下巴一一叫了他们的名字,而后指给他们看准备好的马车,和准备好的押送的士卒。
多日来积累的郁闷一扫而空,赵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扬眉吐气的把话传到,“女君有令,你们可以回家了!”
——
与此同时,楚国境内。
嬴政又凶狠的拔掉了一座楚国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