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以一人之力,岂可倒拔垂杨柳?
可就连倒拔垂杨柳都做不到,那一夜起楼台岂不更是无稽之谈。
系统已经不再对东方朔保持希望了,“什么嘛,啥也不是啊这。”
但林久还是说,“东方朔一定行,因为——”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
系统本应对这话嗤之以鼻,可这是林久说出来的话,所以他不能不去深入思考,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射覆。
系统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也知道射覆这种游戏,并一直以为这个名字很贴切。
射覆,射覆,在覆盖上那层布之后,被覆盖的物件便有了一万零一种可能性,此时你要以言语射出你的剑,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精准地射中那唯一的真相。
林久说,“东方朔擅射覆。”
也就是说,东方朔是能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射中那唯一的真相的人。
林久笃定他这一次也能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吗?系统陷入沉思。
无论如何,他是林久选中的人,绝对不可以小看。系统暗暗下定决心。
不过,他到底凭什么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呢?系统疑惑。
这时,一阵风来,柳树的叶子刷刷作响,风中飞沙走石,东方朔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阻挡住被风吹走的水泥。
系统无聊地准备打瞌睡,却忽然听见林久说,“真相来了。”
系统霎时张大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
第3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怀着复杂的心情走上宣室殿, 这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宫室。
梁柱壮阔,穹顶巍峨,年轻的皇帝盘踞在漆案之后, 漆黑服色的侍臣束手而立。
偌大宫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就连人的呼吸声, 在这里仿佛也是不存在的,只有烛光在地面上投落明灭不定的光影,方才能使人意识到, 这座宫殿中的光阴并未凝滞。
当年汉相萧何为高皇帝刘邦营建宫室时, 曾向高皇帝语云,“非壮丽无以重威。”
曾听闻, 不见未央宫, 不足以语壮丽,不见宣室殿,不足以语重威。
东方朔感到一阵目眩,这不是他第一次面见刘彻,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但这又好像是他第一次面见刘彻,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年轻的皇帝就坐在上首的漆案之后, 如此触手可及的距离,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 东方朔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只看见他捧着一卷竹简,微微低着头, 仿佛正读得入神。
东方朔深吸一口气, 深深一拜,而后他向刘彻说, “臣日前于梦中见神女,得授一夜起楼台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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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方朔观察刘彻的同时,刘彻也在观察他。
他对这个名字乃至这个人都并不陌生,在那群待诏学士中,他召见东方朔的次数算得上频繁。
对于刘彻来说,他生下来就是景帝的皇子,生下来就习惯以俯瞰的视角去注视那些跪在宣室殿上的朝臣,谁有才华,谁不堪大用,这都是他一眼扫过去,就能得出结论的事情。
东方朔在那群待诏学士中,算得上是有大才的人,他开口时,话里行间那种耀眼的才华简直要满溢出来。
可是,那又如何?刘彻身为皇帝,身边难道还缺这么一两个有大才的人吗?东方朔也还没才华横溢到不可代替!
所以他召见东方朔的理由并非是看重才华,比这个理由还要再简单一点。
简单到仅仅只是因为——
东方朔很好笑。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刘彻的视野中,是因为东方朔给他写了一封自荐书,写满了三千片的竹简。
刘彻用了两个月读完那一封自荐书,或者换个形容词,他用了两个月才笑完那一份自荐书。
东方朔这样的人,刘彻见得多了,他从读那份自荐书的第一个字开始,就明白东方朔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东方朔想把自己的才华卖给他,此时千千万万的人都想把自己的才华卖给他。
可在东方朔之前还从未有人干过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他一封自荐书就写满了三千片的竹简啊。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东方朔成功了,因为他给刘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东方朔从这时起就一败涂地了,因为他给刘彻留下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印象。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开始,刘彻对东方朔的印象就固定成了两个字,笑话。
此后东方朔的表现也并未超出这个印象范畴。
和其他待诏学士比起来,刘彻对他的关注度非常高:他关注着东方朔每一次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关注着他每一次绞尽脑汁地想以言语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从而得到升迁。
可是他总也得不到升迁,于是下一次他又会准备上加倍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对于刘彻来说,也就意味着他将得到加倍好笑的笑话。
东方朔讲的笑话很好笑,东方朔这个笑话也很好笑。这就是刘彻全部的想法。
作为汉室的皇帝,偌大帝国的主人,刘彻平日里要处理许多重大或者琐碎的事务。朝纲独断,只手撑天,威风是真的威风,疲惫也是真的疲惫。
都这么疲惫了,给自己找点乐子怎么了?
东方朔就是这个刘彻找给自己的乐子,他在论政讽谏上的才华可以被一千一万个人代替,可他在制造笑话上的才华却独步天下。倘若不出意外,刘彻原本是准备将他在“笑话”的位置上摆放个几十年的。
他东方朔,有大才的东方朔,将在刘彻的朝堂上,以“笑话”的身份,活到老,活到死。
倘若不出意外——
可偏偏出了意外。
温室殿中,回响着年轻人响亮的话语,打碎了经年笼罩于此的肃穆。
刘彻看着东方朔,不,此时不能再说刘彻看着东方朔了,而是应该说,刘彻瞪着东方朔!
浓重的阴影笼罩住了皇帝的面孔,因此没有人能看见,刘彻此时的神情有多么地狰狞。
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这个弄臣,这个笑话,这个东方朔,他竟然说——
“臣日前于梦中见神女,得授一夜起楼台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