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的悉索声中, 窦婴猛然拉出来一条细长的卷轴。
这东西第一眼看去有剑的形貌,那一瞬间田蚡几乎以为窦婴就要拔剑,不过他很快就看清楚了那究竟是什么, 不过是一卷柔软的丝绢,绝不可能被用来伤人。
窦婴的笑声慢慢停住了, 他握着这卷丝绢,缓慢地扫视过整个宣室殿,最后他的视线停在王娡身上, 他直视着太后的面孔, 眼神里竟然有睥睨的色彩。
然后他高高地举起了手,那卷丝绢从他手上垂坠着散开, 红色的朱砂印记渐渐露出全貌, 所有人都前倾身体瞪大眼睛,有人甚至失态到离座立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跃然跳入人的眼目之中。
王娡霎时张大了眼睛,恐慌的神色像爬在山崖上的藤蔓一样,爬上了她的面孔。
可是没有人再看她了,所有人都在看窦婴, 看他昂着头高声念出那丝绢上的文字,“臣, 魏其侯窦婴,奉先帝遗诏, 事有不便, 以便宜论上。”
所有人都看向他的手,看向举在他手中的丝绢, 不, 现在不应该叫丝绢了,那分明是一卷诏书!
先帝, 刘彻的父皇,汉景帝的诏书。
田蚡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窦婴。
窦婴没有看他。从笑出声开始,到当庭斥责王娡,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眼也没有看田蚡。
此时田蚡已经不配被他放在眼里了,他持景帝遗诏,当与刘彻、王娡并肩。
他的视线落在王娡身上,王太后额头上逐渐地渗出细小的汗珠,而窦婴的声音还在继续,“今有太后王氏,私入宣室,咆哮朝堂。臣窦婴,奉先帝遗诏,欲——除妖氛,清君侧,废太后,诛奸佞!”
先前的那个问题是,当朝太后舍掉脸面也要你死,什么样的臣子能抵挡住如此凶猛的杀意?
答案出来了,魏其侯窦婴亲身示范,现身说法。
——持有先帝遗诏的臣子。
持诏如山,便宜行事。
他何止能抵挡住太后的杀意,他还要反过来斥责乃至废弃王娡这个太后。
系统喃喃说,“神转折……窦婴,他不应该叫窦婴,他应该叫斗战胜佛吧!”
“算不上神转折。”林久轻声说,“倘若手中没有底牌,窦婴怎么敢站出来与王太后作对,找死吗。”
系统默默震惊住,但又有疑惑,“可就算有底牌有怎样,凭窦婴难道还能废掉太后么,他的赢面还是几近于无啊。”
“他没必要废掉王娡,他也没必要赢。”林久说。
“那他这是要输得体面点?”系统猜测。
“他是想要输得更惨烈一点。”
“?”
“是这样的。”林久说,“这份遗诏拿出来,窦婴便以臣子的身份,与皇帝和太后并肩。现在他把矛头指向了太后,太后也将矛头指向了他。那么能裁定这一场争端的是不是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系统慢慢张大眼睛,然后再慢慢张大嘴。
林久说得不错,太后和臣子尽皆入局,那如今可堪裁定生死的局面人就只剩下皇帝一人了。
他猛然看向刘彻。
而刘彻正安静地站在王太后身边,仿佛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样,仍然保持着弯腰低头的恭谨姿态。
“倘若趁此时机除掉窦家人和王太后的人,那当今朝堂上便由刘彻独断,这是刘彻开启朝纲独断的机遇!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这这……”系统语无伦次。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忽然大声叫起来,“你说过这是荆轲刺秦王,所以刘彻早就知道窦婴手中有这么一把匕首,甚至这把匕首就是刘彻为他准备的!”
“不对。”林久说。
“是,不对。”系统已经完全混乱了,“刘彻准备不出先帝遗诏,这是先帝为刘彻准备好的匕首,这把匕首不止刺王太后,更刺窦氏外戚。”
“又一场交易。”林久说。
她说,又。是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窦婴与帝王的合谋。
早在景帝年间,那场宴席之上。
当时景帝当然不至于因为窦婴的话而收回自己那句“千秋之后传梁王”,可后来景帝确乎也是以窦婴这句话为理由,在说出“千秋之后传梁王”的话之后,仍然立了刘彻做太子。
窦婴以那句话从景帝手中交易到了七国之乱这个舞台,从此以魏其侯的名号而显赫于天下。
那这次他又将以这份诏书——
“换他自己的命吗?”系统说。
“如果只是要活命,他一开始就不该递上那份弹劾田蚡的奏折。”林久平静地说,“他从刘彻这里换不来活命的资格,他拿出了诏书,这是足以动摇刘彻统治的东西,所以他一定会死。”
“他能换得的,只是一场盛大的死亡。”
没有任何人出声,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这一幕适合绘成壁画以流传千古。系统最终艰涩地开口,却略过窦婴田蚡也略过王娡和刘彻。
他问林久,“你说窦太皇太后知道这件事吗。”
很久以前系统也这样问过林久一个问题,那时窦太皇太后时日不久,窦婴请动刘彻在暴雨天去查窦家人修建的那条堤坝。
当时系统问,刘彻这样凶毒的君王,要请动他,窦婴需要用什么样的筹码。
这个答案在此时揭晓了:用一场从那时起埋伏至此的交易。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也不需要她说话,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想起林久最后一次去见窦太皇太后,整个长乐宫都浸泡在死亡的阴影中。
那时窦婴跪在宫室中,心不在焉,而窦太皇太后正急迫地向林久问起她死去的儿子们。
就在那时,刘彻的眼神,似乎与窦婴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汇。
今天上演的这一幕一幕在那时就已经编写了剧本。窦婴心中盘算着如果将整个窦氏推上死路,以换取他一人的盛大死亡。而窦太皇太后别过眼。
这何尝不是一种心知肚明,这个屹立三朝镇压汉武的老太太,最后的时间里她不问活人问死人,因为心知这一去她在人间撑起的庇护也将烟消云散。
她的女儿和她的子侄,那些如珠似玉的跪在她床前的男孩子女孩子们,终于逃不出既定的命运。
刘彻说,“此事尚存疑云,容后再议。”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有金铁的重量,从现在开始,他说的话开始左右这件事情的走向。
系统沉默很久,忽然对林久说,“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是和刘彻站在一边的。”
他言辞慷慨激昂,而林久只是说,“这不是我的选择题。”
系统沉默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一直以为林久在王娡和刘彻之间做选择,可这个选择其实不是由林久做出的,而是刘彻,在很多年前,刘彻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又想起那一夜的上林苑,月光亮如白银。
走入误区了,系统无比冷静地想,王娡给出了如此大的诚意而刘彻分文未出,可刘彻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把他能付出的全部都付出了。
王娡赌上自尊和皇权,可如此大的手笔在刘彻面前也相形见绌,早在那个晚上刘彻就把全部筹码一把压上了赌桌。
所有人都站在赌桌边狂赌,而刘彻是坐在赌桌上的人,他把他自己压上了赌桌。
“倘若我需要一个傀儡皇帝,那我当初干嘛选择刘彻呢。这样的君主倘若只作为摆设,那也太可惜了。”林久轻声说。
系统喃喃自语,“你曾说过,登临神座,天子跪我。你根本不屑于叫那种傀儡皇帝跪你,而至于能不能叫雄伟的皇帝下跪,你还说过,你无所不能。”
话音落下,系统又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可是窦婴为什么要配合刘彻,以他的地位,只要他不犯错,怎么也能富贵地安享晚年吧。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准备好棺材在家里给孙子讲故事,他不应该再踏入宫闱之中的。”
“赋闲在家当然很安逸,可那样他就只是一个给孙子讲故事的老头子,而不再是窦婴也不再是魏其侯,田蚡这样当年给他当狗的人如今也能骑在他头上。”林久平平静静地说,“很没有面子啊。”
“面子就这么重要吗?”系统说。
林久想了想,“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再多说点,没关系,你不用这么迂回。”
系统瞬间升起警惕心,“什么多说点?我听不懂你的话。”
林久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吴起吗?那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将军。当时他出仕鲁国,想要谋求大将军的高位,为鲁国攻打齐国。可是鲁王不信任他,因为他的妻子是齐国人。”
“于是,”系统听见林久说,“吴起砍下妻子的头颅献给鲁王,从鲁王手里换来了大将军的印玺。”
“窦婴和吴起本质上是一样的人,董仲舒也是这种人,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太多了,在他们眼中生死无足轻重,无论是自己的生死还是他人的生死。”林久缓缓说,“深恩负尽,只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系统的警惕心升到了极致,小心翼翼地说,“为什么说这些?我以后不会再有任务了,我很快就要死掉了。”
林久只是说,“你可以再多问一些问题,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而且我不像你,我从不骗人。”
系统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只需要一点时间——”
声音突兀地断在了嗓子里,过了一会儿,系统说,“时间到。”
“神、降、临。”
第5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说,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定,或许是系统生涯中最坚定的一句话, 简直催人泪下。
可林久根本不理他。
起先她专心致志地凝望着一个方向,眼睛里闪着光, 那种兴奋的神态简直压抑不住,看得系统心里发寒。
但很快她就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说, “消失了。”
“不是消失, 是隐藏。”系统给她解释。
“神降临此世,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 我们能察觉祂降临时的波动, 但却无法找出祂的存在。”系统的声音很凝重,“从现在开始世界变成了一片海,神是潜藏在海里的鲨鱼。祂发动攻击需要时间,从前我会利用这个时间逃离。”
他解释得很清楚,可林久像没听见一样, 看着神消失的方向,带着一种可以用“恋恋不舍”来形容的表情。
系统还有很多话要说, 他准备了很久,可现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林久这样的表情下, 系统噤若寒蝉。
然后林久站起来。
刘彻转过头愕然地看着她,全部人都看着她, 但她谁也不看, 忽然间她就对宣室殿上发生的全部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她走到刘彻身边,与刘彻擦肩而过, 毫不停顿地走出了宣室殿。
被她抛在身后的宣室殿陷入死寂。
窦婴站着,王太后站着,田蚡也站着,风雨欲来,所有人都等着皇帝开口,一锤定音。
可皇帝看着神女离开的方向,沉默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很可怕。
沉默延续,众人皆屏息敛气。没人敢出声打断皇帝的沉默,从窦婴拿出景帝遗诏开始,刘彻的地位便开始无限升高,高到几乎与神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