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一瞬间,”刘彻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下去,“我看到神女,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座宫室中,在卫青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上,见神女与高皇帝一起赴宴。”
满座勋贵,林久与刘彻并坐在最高位,整场宴会她一直无动于衷,像个木雕娃娃一样坐在刘彻身边,此时她忽然低垂眼睫。
没有人在意她这一瞬间的举措,神女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也很久没有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朝堂上新人换旧人,有些人已经不记得神女曾经的威严。
只有系统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只有他知道林久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又该如何做……他只知道林久今天又瞄定了一个成就,【风光无限】。
这是这场宴会所触发的特殊成就,相似的场景和相似的特殊成就,系统很难不想起从前林久的【万众瞩目】,那一次也是汉宫夜宴,林久叠加了一万个特效卡,在未央宫的深夜升起了一轮太阳。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林久也没有因为这个特殊成就的触发而做出任何思考,系统很难想象她会用什么方式完成任务。
毕竟无论怎么看,这场宴会上风光无限的那个人,都是卫青才对。
那么依照林久往常的作风,她应该会对卫青下手?系统暗暗猜测,并大胆预测接下来林久会看向卫青。
但林久没有,她的视线没有再变动,她只是伸出手,手指雪白柔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
这样的手指,抓住了刘彻腰间的组配,并晃动了一下。
清越的玉器相击声响起,轻微,又有如惊雷。
系统的眼神忽然呆滞了。
他不知道林久想做什么,但这种事情实在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虽然不知道事情的走向,但这种时候完全可以闭眼给刘彻点蜡。
丝竹歌舞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固,所有视线,似有若无地都在注视着上首神女的一举一动。
刘彻也惊愕,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敢轻易触碰他礼服上的配饰,更遑论是玉佩组成的组配,这种象征意义极其严肃的东西,因此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的神色。
他看见,神女低着头,拽住他腰间玉做的组配,似乎感到好奇,轻轻摇晃了一下,又发出一阵细微的玉器相击的声音。
刘彻的手抚上那组玉佩。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今夜赴宴的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
玉带钩从天子礼服的腰带上解脱下来,容貌稚嫩的神女将组配连同玉带钩一起拽到膝上,一连串清越的碰撞声响彻宫室。
刘彻恍如未闻,又像是习以为常,笑着向卫青说话。
卫青也笑,向刘彻举杯,恭恭敬敬地满饮一杯。
底下有人在说,“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声音极轻,分辨不出是出自谁的口舌。
林久摆弄玉组配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玉佩相击的声音消失了,系统喘气的声音险些也消失了,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瞬间系统的紧张,千言万语都难以形容,但又只需要一句话。
特殊成就的系统提示音还没被触发。
这并不认为林久没有完成这个特殊成就,系统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林久打不出来的【成就】,别管他有多特殊。
这只能说明,林久今天的操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75章 持花01
但林久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也没有再做出任何举动,似乎转眼之间她就对那串组配失去了兴趣,搁置在手边就不再看一眼。
只是在很短暂的一个瞬间, 她指尖依稀有银光一闪而过,但因为太过短暂, 像个幻觉,因此并没有人在意这缕一闪而过的银光。
那些凝注在她身上的视线渐渐都收了回去,歌舞又起, 宴席之上风平浪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 系统也渐渐放松下来,因为林久始终没有流露出要兑换新衣服的意向。
没人比他更懂这位所谓的神女, 她诡异难明, 难以预判,但到此为止她所展现的神迹全部依托于衣服。所以,既然没有兑换新衣服,那就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逻辑是通顺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始终感到不安, 并不明显,微弱得像是一根头发丝一样, 可又切切实实地拉扯着他的心脏。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可是始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只是模模糊糊地预知到一丝危险。
皎月渐渐升上中天。
此时是冬夜, 昼短夜长,月出也早——今夜月出似乎格外早一些, 升起得也格外快一些。但夜宴至此, 也该散场。
刘彻身为天子,早该离席, 但神女一直在他身边坐着,安然不动,没有要走的意思,所以他也不能走,就这样一直坐到了现在。
这个场景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那时候坐在林久身边的人是刘邦。
系统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从前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在这个任务世界里他也有了“从前”可言。
月明如水,满地都荡漾着银光。今夜月光似乎明亮得过分了,汉宫中哪有过如此明亮的夜晚——
系统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汉宫中原本有过比这更明亮的夜晚,那也是在一场夜宴之后,太阳从未央宫中升起。
不过,纵然再惊世骇俗,那也已经是旧事了,旧事不该引动如此紧张的心绪,所以系统想到的其实并不是这件事。
他想到的是今夜的林久,她的确没有兑换新衣服,但她还有一件没用过的衣服,此时正穿在身上。
系统忽略了这件衣服,他原本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可这件衣服从头到尾都跟系统没关系,这不是林久兑换的衣服,而真正是林久做出来的衣服。
【云山神女,持花带剑。】
这不是林久第一次做衣服,在此之前她做出来的那件衣服名字叫【白泽】,千目张开,可监天视地,三年前她就是用这件衣服囫囵吞掉了一个神!
珠玉在前,这个所谓的云山神女,又将持什么花,带什么剑。
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经飞过来了,或者说,已经撞过来了。
殿外响起风声,刘彻忽然站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
只有在他那个位置方能看到门外的异象,在座宾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本能地跟着站了起来。
下一刻,风声骤然变得尖利,沉重的宫门缓缓洞开,风涌了进来。
时人以为风是神的气息,倘若说平日的和风是神在缓慢有规律的呼吸,那这阵风就是高可接天的神明弯腰向渺小如盒子的宫室猛吹了一口气。
摆满整座宫室的蜡烛一瞬被吹灭,满堂宽袍大袖都在风中飞扬起来,衣袖投下的阴影在地面上遮出重重叠叠浓重的阴影,整座宫室似乎都要在这阵大风中动摇起来。
卫青站到了刘彻身边,是一个迈出一步就可以挡在刘彻面前的位置。不知何时那些宾客身后,靠墙的地方,此前蜡烛照不亮的位置,已经站满了持弓的甲士。
如此准备,如临大敌。早有人意识到了今晚的诡异!
可是,并没有什么危险出现,门内门外,只是变得很亮,而且越来越亮。
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但这场宴席反而变得更明亮了,渐渐地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异象来自哪里,他们顺着刘彻的视线看过去——看见皓月扑面而来!
月亮当然不会向人扑来,那只是月亮急剧放大之下产生的错觉。所有人都呆呆地睁着眼睛,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远在天际,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有人直接跪下了。
有人在说,“神啊……”
还有人在说,“陛下……”
陛下本人刘彻和所有人一起呆呆地抬头看。
他此生再没有见过如此硕大的月亮,整个宴会整座宫室都被含入月轮之中,月中山河万里,如一幅正在展开的画卷,逐渐地铺展在他面前。
恍惚中他看见月中长满起伏的山峦,巍峨陡峭更胜人间。
山间以巨大的铁链相连,更有仿佛植物一般生长出的,出岫的宫殿。
亭台楼阁间缭绕着浓云薄雾,女人们身披彩羽为衣,翩翩然自云中走过,身姿比流云更曼妙。忽然响起一声琴音,直冲天际,高昂直欲裂云。
就在这样的琴声中,神女从他身边走过。
她单手拎着那串组配,跟刘彻比起来,她身量并不算高,组配尽头的玉带钩几乎要垂到地上。
这时刘彻才意识到她一直反握着那串组配,原本应当挂在腰带上的玉带钩反而垂在最下面。在礼法中,组配的上下次序是极其严肃的规则,上下颠倒便如同天地颠倒阴阳混淆一般不可饶恕。
可刘彻现在注意不到这极其严重的错误,他看着那枚几乎要垂到地上的玉带钩。
玉带钩,顾名思义,是用玉打制成的一个双头钩子。这枚带钩在刘彻身上时,一头勾着刘彻的腰带,一头用来勾这一长串玉佩。
现在它不必再勾着刘彻的腰带,可空出的那一头上依然挂着东西。
挂着一缕月光。
月光原本虚无缥缈,因此先前没有被人注意到。但现在神女走动起来,那缕月光就变得清晰起来,一端缠在玉带钩上,另一端一直延伸到巨大的月宫深处。
刘彻看着那缕月光,那么细那么长,就像是一根鱼线。
昔者姜太公垂钓渭水,一杆钓钩之下殷商五百年霸业轰然垮塌,乾坤变换天地易主,周王朝自此飨食天下。
刘彻幼年时读这段史书,也为其中的雄心和烈血而动容。
今时今日那些文字忽然又浮现在他眼前,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一般响彻在耳际,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觉得自己触摸到了昔年周文王的气息,但很快他又想到,今时今日周文王又算得了什么。
渭水之畔的那根钓竿不过钓来了一朝一代的江山,而眼下他也有了一根钓竿,可直上九天,钩月入怀!
神女此时已经走到了厚重的宫门旁,今夜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裳,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她往日那些华丽到诡异的衣裳相比,朴素得简直称得上简陋了。
可此时此刻银子一般光亮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她轻轻踮着脚,向前伸出手,姿态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风吹动长而未束的黑发,也吹动重重叠叠的雪白衣裾,便如同自她胁下生出雪白的巨翼,顷刻之间便要弃绝凡世,奔入月中。
早在皎月降临之际,所有甲士就已经张开了弓,可刘彻不发话,卫青也始终保持沉默,于是那些弓上绷紧的弦始终不曾被放开。
但就在此刻,有一根弦忽然被放开了,万千和煦的微风中忽然飘起一缕凌厉的劲风,沿途所有风和月光都被割裂,那竟然是一枝羽箭,迅疾如风的一箭,直冲月下雪白的巨翼而去!
月明如火,举世再不曾见过如此炽烈的月光,亮得像是在燃烧。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脸上毫无表情。
御极之后的刘彻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深沉的皇帝,他在臣子面前大笑大怒,并不避人。
也或许刘氏的天子本就没有深沉的血脉,当年景帝曾在一怒之下举起棋盘砸碎了吴王世子的脑袋,由此有了七国之乱。可见这家人非但不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会任由自己的喜怒如荒火一般烧遍天下。
可若是有人能借来苍蝇的眼睛死盯着刘彻的脸看——那是比人眼更清晰更放慢百倍的视野——就会发现每逢大事之际,刘彻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冷漠得就像是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他在思考,这时候他其实不露出表情,看似喜怒不避人是因为他思考的时间极其短暂,因为每次他需要思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此刻我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羽箭带起的风声呼啸而过,那些雪白的衣裾如此轻薄,竟然被如此细微的风惊起纷飞,便如一对原本张开在肋下的巨翼倏忽收拢。
毫厘之差,那支狠毒的羽箭擦过衣裾射了个空,箭头深深没入殿前铺设的青石砖内,几至没羽,箭尾的雪白羽毛尤自震颤不休。
刘彻的脸色变了,如同春河解冻一般,平静的面具一瞬碎散开,反应快的宾客已经在悄悄去看他的脸,可此时能看见的不过是满脸暴怒之色。
有人丢开弓,倾身跪倒在地上。那甚至不是甲士中的一个,而只是个看起来年少乃至年幼的少年人,穿着锦衣,身形还没长开,尤带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