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久松开手,重新坐回去。
剑消失了,神也消失了,未央宫中,寒月照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系统知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的外卖吃完了,但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
——
赵平呆呆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
传闻长安城中的公卿酷爱对月咏怀,但赵平是武人,其实没有赏月这样的雅兴,他在月光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哀愁。
他只是不太敢低头。
很难形容地上那些东西。
那座诡异的山在剑下分崩离析,之后就留下了这些东西,似乎可以说是残肢肉块,但那完全不是人身上能长出来的东西。
而且那些东西……在说话。
倘若不是君侯还在身边,赵平已经驱马跑路了,能跑多远跑多远……能想象吗,他竟然在一块肉块口中听到了他娘的声音。
尽管他甚至都没看出来这肉块的嘴长在哪里!
再想起之前那座山,那把剑,赵平这样杀人如麻的老兵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喉咙蠕动了一下,有点想劝君侯先后退。
远远的有人点起来一堆火,微弱的火光,赵平稍微扫了一眼,没有在意。
这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匈奴那位新单于控制住局面之后就会点火,而君侯会前往受降。
可现在谁还会在意这种东西,即便那是滔天的军功。
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不说要经过眼前这一地诡异的肉块,鬼知道那些所谓的匈奴人里,还有多少能称之为人。
就算是现在,赵平都不敢确定自己身边身后有多少人还是人……他听说过,撞鬼的人也会变成鬼。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人,就算是变成了鬼,他也仍然会对君侯忠心,所以他暗自下了决心会誓死追随在君侯身侧。
应该会后退吧,君侯,他还如此年轻,而且也不缺乏军功。
然后他看见君侯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马鞭。
他没有往后看,没看赵平,也没看其他任何人。
他如今已经是万军丛中的主帅,可赵平忽然觉得,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身后有没有人跟随。
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孤身——
驱马向前。
赵平跟了上去,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和他一起,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做出这个决定用的并不是脑子,而是手和腿,习惯跟随在那个人身后的手和腿。
诚然那个人并不在意身后,但身后的所有人,都在意那个人。
第90章 武帝的鹰01
张骞坐在帷幕之后。
一帘之隔, 与他对坐的人是匈奴的新单于。
他笑了笑轻声说,“先生这一局您似乎赌输了。”
他手里握着弓箭,是百年前冒顿单于所创的鸣镝响箭, 箭尖对准张骞。
帐篷外面灯火通明,男人骑马张弓的影子重叠在地上,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每一只箭尖都对准张骞。
水从铁制的更漏中漏下来,每一声都很平淡。
但在这种时候声音似乎也是重量的, 堆积在一起可以压弯人的脊梁。
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是女人和小孩子们在匆忙地收拾东西。
之前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归降大汉,但现在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逃亡。
原本, 原本是没有机会的。汉人的军队两面合围, 匈奴人除非长出翅膀,否则就飞不出这片死地。
但机会忽然出现了。
那座山拔地而起,将霍去病的军队阻拦在了山的对面。至少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没办法再赶过来吧?
于是新的一条路出现了,为什么要留下来等死或者是归降呢。
草原还是匈奴人的草原, 只要今夜能跑出去,他们可以去北方也可以去西方。
不管是卫青还是霍去病都别想再抓住他们。
天下之大, 有草原的地方,就有匈奴人饮马的地方。
“背信弃义, 你们汉人的话是这样讲吧。先生没有想到我敢于背信弃义吧。”新单于看向张骞。
说这话时, 他手中弓箭持得极稳。
火光灯影下,如同百年前旧事重演。
那时候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射自己的父亲。
那种箭射出时会发出尖利的鸣叫, 冒顿单于事先规训自己麾下所有男人听到那种声音时要举箭与自己同射, 于是冒顿单于的父亲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如今新单于以鸣镝响箭对准张骞,那支箭代表的是一场箭雨, 只要他放手,箭雨顷刻降临,张骞立刻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张骞静默地看着他,然后说,“没有什么想不到的。我选择的是长着獠牙的猛兽,既然可以撕咬自己的父亲,那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撕咬我。倘若没有这样的魄力,我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成为新的单于呢。”
新单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我的封号是乌维,原本还想跟先生讲一讲这封号的含义,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先生您其实还是不懂得匈奴人。”
张骞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乌维单于望着他说,“我原本还以为先生会跪下来求我呢,毕竟如今你们皇帝陛下的威仪,已经不能够再庇护您了。”
张骞看着他说,“单于应当知道我从长安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还不懂得长安。”
“长安?”乌维单于露出思索的神色,“其实我一直想去看看长安城,听说那是你们帝国的心脏,既然如此,想必在那里可以找到杀死你们的方式。”
他笑了笑,这时候才能看出来,这个表面上像汉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匈奴人,笑起来简直有豺狼那样的冷酷。
“往更远处看吧,先生,我固然不能成为冒顿单于,可我的子孙后代里,总有能成为冒顿单于的人。”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收敛了笑意,又戴上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在此之前,请先生给我讲一讲长安城吧。”
张骞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坐着,双手按在膝上,无声无息的,就有一种凛然的风度。
乌维单于露出不悦的神色,“先生为何一言不发?”
张骞坦然地看着他,“单于不是已经见识到了么?”
乌维单于静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亮起凶恶的光。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乌维单于抬手止住来人将出口的话,他手指颤动了一下,那只悬在张骞心口上的箭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死亡无声无息地扑过来了,近得已经能闻到那种阴冷的气息。
但张骞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这时候他手上没有曾经的,汉使的符节,但他的姿态比曾经还要更凛然。
他说,“我坐在这里。单于见到我。我就是长安。”
乌维单于猛然站起来。
太傲慢了,真是太傲慢了,傲慢得简直就像是刻意在挑衅一样!阶下之囚怎么可以这样傲慢,乌维单于几乎就忍不住放箭了。
但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手,不是有形之物,这里没人敢拽他,而是无形的,一种东西,一种声音!
马蹄声。
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乌维单于顾不上其他,猛然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着他,被风沙吹的黝黑的脸上泛出一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所有人的脸上都泛出那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他们看着乌维单于。
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乌维单于已经看到答案了,他忍不住从帐篷掀开的门帘里望出去。
天边那些荆棘一般的剑光甚至还没有消散,那种幽绿的光还在诡异地闪动。
不知道该称之为神,还是怪物的那两个东西之间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吧。
是谁,胆敢在此时穿越神鬼的战场?
一瞬间乌维单于几乎感到迷惑,就只是为了世俗战场上的得失,竟然做出这样的冒险?
须知人不仅有生前,更有死后,这个人,难道就不怕在死后遭遇悲惨的报复!
他看见飘摇的火光,有人一骑当先举火而来。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乌维单于几乎能看见他的脸,年轻到可怕的一张脸。
他刻意打探过这个人的消息,知道他曾经被称之为嫖姚,在汉人的文字里,那是轻盈的意思。
真是轻盈啊……就像是掠食的鹰,猛扑而下的那一瞬间。
他轻盈地骑马过来又轻盈地下马,穿过乌维单于的控弦之士,走到乌维单于身前。
任何一根弦在此时放松都足以射穿他的胸膛,但在他的面前就是没有一根弦能发出一丝波动。
事到如今乌维单于还想着抵抗,他手中有弓还有箭,他手中也还有一根弦……但他只是静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鸣镝响箭,落在地上,沾上尘灰。
说不出来原因,可能因为他是个狡诈有余而血性不足的人,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人穿越神鬼的战场而来,于是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也就像是神鬼一般。
他站在面前时,乌维单于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跪下,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下跪,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