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韶华不想爹娘在这地方被人冲撞有个万一,好说歹说这才将人劝了回去,随后这才与安望飞并肩朝贡院走去。
安望飞因为昨日答题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会儿心情很是愉悦,看着徐远志和林亚宁忍不住道:
“若是我娘也能好起来,那也应当与伯父伯母这般恩爱了。”
“那若是再有一个金榜题名的儿子,那便更加圆满了!望飞兄,任重而道远啊!”
徐韶华笑吟吟的说着,拍了拍安望飞的肩膀,安望飞用力点了点头:
“若接下来的考题皆如首考,我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徐韶华听了这话,却不由得摇了摇头:
“我听明乐兄说,今次主考乃是礼部尚书陈大人,陈大人素来性子温厚,故而这首考考题简单些也在情理之中。
可首考只是一个开始,若是其余两考的难度皆如此,只怕此次会试的贡生要多如牛毛了,陈大人自不会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啊……”
安望飞一时不由苦了脸,徐韶华看了安望飞一眼,认真道:
“我说这些,却不是想要让望飞兄泄气,与其待考题分发后,望飞兄再两眼一抹黑,倒不如现在有个心理准备,届时也有更多的时间思考题目。
况且,望飞兄素有急智,我并不认为若是题目难一些望飞兄便会败退。相反,风起之时,迎风而上才会飞的更高。”
徐韶华如是说着,相较于胡氏兄弟来说,安望飞似乎更缺乏一些肯定自我的信心。
安望飞听了徐韶华这话,镇定下心神,遂轻轻点了点头:
“华弟的话,我记下了。”
一里的距离,二人走了一刻钟这才走到,贡院两条街道上已经被堵的严严实实,兵将也在将多余的马车赶出去,但即使如此,也耽搁了不少时候。
而这里面,还真有一些连站都站不稳的考生,白着一张脸立在人堆里,若非此地不是贡院,只怕也要惊起一片人影。
今天的徐韶华和安望飞并未与胡氏兄弟相遇,他们比昨日早一刻进入号房,里面污秽纵使被连夜清理,可一进去仍让人觉得呼吸艰难。
徐韶华虽然是考生中年岁最小的,可是他在国子监用羊奶养了那么久,如今若是细看,他却是要比安望飞还要高上一指。
再加上他日日练剑不辍,并不似寻常考生那般清瘦的只有一层骨头架子,可在狭窄的号房之中,那一层薄薄的肌肉都显得有些拥挤了。
所幸,徐韶华素来对环境有着较强的适应能力,这会儿还能有闲心看着外头的光影变化,推算出今日前来分发考题的兵将竟然提早了半刻。
也就是说,在徐韶华之前的号房中,应当有些考生缺考未曾分发考卷了。
不过,徐韶华这会儿无瑕去想这些,他一展开考卷,看着头一道论题,一时不由顿住。
他是猜测到这位陈主考不会这么轻易让考生过关,可却没有想到这一题竟如此刁钻。
私心,世间之人,何人无私心?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
这考题哪里是让考生论私心?
这是让他们论心呐!
这是要让考生在殿试之前,便将自己的整颗心,想法都剖出来给天子看。
若有敷衍了事者,则无得见天颜之机。
若有浮躁虚言者,亦会被打落云端。
这位陈尚书,哪里是什么温和敦厚之人,或许,他将以这三字,造就大周开国以来,会试取中者最少的记录。
徐韶华微微定神,随后这才淡定的将接下来的题目认真看完,其中,除了私心论外,还有一道熟悉的判语。
此题,正是当初那位浣纱女孝期被强娶成婚的杀夫案,只不过此题考的是此女因何无罪。
徐韶华看到无罪之时,也不由得一怔,倒是不曾想到,此处竟与那原剧情背离。
既然此题能以此为题,应是那位浣纱女已经被洗刷冤屈了,那么还会有杀神云霄吗?
徐韶华将这个疑惑压了下来,提笔将那曾经熟稔非常的答案条理清晰的写了下来。
写完了一道诰,一道表,并五条判语后,徐韶华这才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本次的首题之上。
第169章
私心。
徐韶华的视线落在这两个字上, 久久未曾动笔。
私心,利己之心,私欲也。
就连当初他初次设法让许青云落马之时, 亦是怀抱私心, 可此私心对霍元远,甚至原本的霖阳府驻地的百姓等人来说,却是他们逃脱魔掌的助力。
是以, 私心与否, 不在其他, 而在于此心是善心还是恶心。
许青云一己私欲, 为了用先帝玉佩献媚圣上, 却不惜对稚童下手;为家族子弟科举,不惜算计囚禁其他学子, 而最后却也因此招来钦差, 自取灭亡。
再说本朝平南侯,他好名,固有私心,可即便他有私心,却也是在国难之时, 敢为人先, 何人能说他一个不好?
徐韶华一时思绪纷飞,随后深吸一口气, 铺纸磨墨,挥毫写下:
“学生谨对:私心者, 不应论之私情, 而应论其心。文死谏武死战,以赢得生前身后名, 是故,私心古来有之。
若民无私心,则昏昏度日,不事生产,而至家无斗储,人丁凋零;若商无私心,则贸易不通,耳目闭塞,而至国库不丰,民心难安,此将国之不国,民之不民。
然,此心应论之以善恶,应论其行事之结果,若以善心却得恶果,此为正中之偏,若以恶心而得善果,此为偏中之正。是以,若君子而论私心,应三思而行,思其因,思其情,思其果。”
徐韶华因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时有感而发,当初他之所以在得知军报有异后,明知前路渺茫,明知此去或许会打乱他这些年的种种筹谋,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去了。
盖因,若是他的猜测成真,若是傲舜大军挥师而下,这后果他承受不起,更不愿看到。
若是说的自私一些,他为的是自己的家人安然无恙,可那些驻守寒塞的将士便不是这样的想法吗?
他们拼死守护的百姓之中,本就有自己的家人,正因如此,所以他们才能悍不畏死!
三思而仍往,此事必行!
这是一道论题,但更多的却是在与自己的理智和感情斗争,但谁又能说这样的私心有瑕?
无人!
“是故,若民欲子孙后代,生生不息而耕耘不辍,辛劳而得穰穰满家,丰衣足食;若商欲买卖牟利,饱腹享受,而走南行北,奔波而得金银之利,国库充盈。
若忠言逆耳,死谏而得劝劣政,若马革裹尸,死战而得一方安宁,虽私心而犹大义也!学生,谨答。”
待最后一笔落下,徐韶华只觉得自己仿佛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掏空一般,笔刚一搁下,手指便已经轻颤起来。
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一次作答让他深刻的将自己曾经的经历,内心的想法这样剖析。
但也从未有一次答卷,让他能体会到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这一刻,随着身体的疲倦袭来,可更多的却是精神的满足。
徐韶华长长吐出一口气,静待本次考试的结束。
而出人意料的是,本次徐韶华较之上一考,竟然提前一天写完了答卷,是以他足足等了一整日,这才终于在次日得以踏出号房。
正午的暖阳将柔和的光晕平等的洒落在每一处土地上,少年走出号房,却不由得被晃了眼,待他适应后,那双墨玉般眼眸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被悄然打开,深沉转为清亮,却又似返璞归真。
“华弟!”
徐韶华刚一走出贡院,安望飞便冲着他招了招手,两人身上都有味道,谁也没嫌弃谁,只并肩走着,安望飞忍不住道:
“华弟,我怎么觉得你我仿佛参加的不是一场考试?”
旁人科举完后,都灰扑扑,有气无力的,倒是华弟,那双眼睛晶亮极了,站在人堆里任谁都想多看两眼,整个人都仿佛带着光一般。
徐韶华不太明白安望飞为什么会这样想,他只是随意一笑,眨了眨眼:
“或许,是我顿悟了。”
安望飞闻言登时不干了:
“华弟你竟忽悠我,当我是三岁顽童啊!”
两人追逐笑闹,走了一截这才看到了在马车旁等着的林亚宁和徐远志,林亚宁连忙让两人上了马车,里头是温热的羊肝汤,羊肝被切的很薄,尝不到什么滋味,可细细品来又多了一丝厚重的味道。
“羊肝有明目之效,伯母怎么知道这两日我写文章写的眼睛都花了,这可真是一场及时雨!”
安望飞一时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纵使他爹不能陪考,可谁让他爹有眼光,与伯父结为异姓兄弟,现如今有伯父伯母在,他也不算是孤零零一人了。
安望飞将眼中热意逼退,又喝了一碗,这才停手,徐韶华慢吞吞的将口中的羊肝咽下,这才开口:
“我娘她以前也不懂这些,想来也是打听到的。”
等回了徐宅,听大用说了一嘴,徐韶华这才知道是自己二人在贡院考试,爹娘坐不住,又去医馆请教了食补的方子,又提前一天定好了羊肝,这才赶在中午前煮了这羊肝汤。
“我一场科举,倒是折腾了爹娘一通。”
徐韶华不由得摇了摇头,大用嘴快道:
“哪里,郎主和老夫人都是心疼郎君,这才如此,郎君这两日都瘦了一圈,小人看的都心里难受,何况郎主和老夫人他们?”
徐韶华笑了笑,未曾再说什么。
许是因为休息了一整日的缘故,徐韶华今日洗漱一番后,倒未曾直接入睡,反而一身清爽的坐在书桌前又看了会书。
而另一边,陈庭齐和谭越书共同商议的考题也已经在印刷完毕,谭越书这会儿也彻底没脾气了。
这陈大人吧,说他温厚,看看他写的考题,都要吓死个人,可若说他张扬,可其在自己面前又十分胆小,真真是让人看不透。
这会儿,陈庭齐喝着茶水,看着帘外人影憧憧,显然他们此刻正在整理考题,等待明日的发放。
谭越书忍不住轻咳一声,低低道:
“陈大人,听说……那位徐解元此番提前一日便结束了答卷?”
徐韶华的存在本就是两人能坐在这里的根本原因,二人对其多有关注也是常理。
况且,考生若有异动,巡考官告知总裁也在规矩之内。
只不过,让谭越书没有想到的是,在陈庭齐那样刁钻的论题之下,徐韶华竟然提前停笔了!
谭越书得知这个消息后,整个人差点儿炸了,他私心想着,圣上只怕也不是不想要此子入朝,否则为何要让自己来看着。
可是,那徐韶华竟是这样放弃了吗?
陈庭齐这会儿也不由得动作一顿,半晌这才开口道:
“有私心之人,乃天下之人,无私心之人,可称一句圣人,不过一道问心之论,他若都过不去,更遑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