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望飞沉默片刻,不由反问出声,众人不由沉默,半晌,徐韶华抬眼看向安望飞:
“望飞兄,若觉不公,那便想法子改变即是,一日不行,便十日、百日、一年、数年乃至一生。
吾等读这圣贤之书,便是为天下安宁,百姓安居,无论多少时日,此心不灭,事尤可为。”
安乘风这一支一脉单传,安望飞不免将自己带入,且当初他少时,连有些出了五服,八杆打不着等亲戚都想要上门讨要好处,假若他是陈氏,他只会比陈氏更加无力!
可社情如此,见此不平之事,安望飞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怨气,可随着徐韶华话音落下,安望飞的眼神渐渐清明:
“华弟这话,我记下了。”
而未来的许多年里,安望飞也一直将此事作为自己的信念,并为此坚定不移向前行着。
卫知徵见状,不由得对安望飞又升起几分羡慕,若非左大人点破,他还不知华弟的用意,可偏偏望飞兄弟无知无觉,却被华弟一直牵着向前走……
但卫知徵又想了想自己如今的大理寺评事,不由平衡了,华弟也不是只带望飞兄弟一人的!
因着今日天色已晚,为明日事计,卫知徵暂时将左大人所言压下未言。
翌日清晨,徐韶华和安望飞准时睁开了眼,而村子里的村民们天不亮的时候便已经开始走动了。
村子里发生这种大事,村民们都无心劳作,早早起身想要将这件事尽快弄明白,是以等徐韶华等人走到村口的时候,村民们也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陈大山,陈大山!”
村长连叫了几声,也没有听到陈大山应声,作为族长,他自有不看族谱也能认出族里每个人的本事。
而就在村长要让人去寻的时候,陈大山这才一边提着鞋,一边跑过来:
“对不住了,我来晚了。”
今日事更重要,村长也没与其计较,没过多久,村民们一个不少的一起朝山上走去。
一夜过去,村长仿佛忘记了徐韶华昨日的冲突,他走在徐韶华身边,叹了口气道:
“陈清以前还在的时候,大家伙有个头疼脑热的,他给些草药,吃一吃也能好,是以当初他不在后,村里人对陈氏多有照顾,可却没想到……”
村长唉声叹气,徐韶华却不由反问道:
“那敢问村长,当初陈氏家中的资产可够她一个女娘吃用?”
陈清勤快聪慧,一个人便撑起一个家,又有能力将女儿教养的极好,是以他家在村里也算是富裕,否则……也不至于让其妻遭遇杀身之祸。
村长被徐韶华一言问住,良久说不出话,过了一刻,他才开口:
“可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自古以来便是对吗?前朝对于徭役要求自带粮饷,本朝则分发粮饷,敢问村长认为这二者那个好?
对于村人来说,他们为自己占的陈氏家产,他们有所受益,沾沾自喜,却从未想过一个十岁的女娘又该如何活下去。
不被卖去勾栏瓦舍便是好,可这世间,活才是最不易的。占人家产,又不顾惜其遗孤,未免太过凉薄,如此上行下效,这究竟是人间,还是炼狱?”
徐韶华看了一眼村长,身旁也有许多村民竖着耳朵偷听,但徐韶华却没有停下来:
“占人家财者人恒占之,敢问诸位何人能保证自己此生不会出意外?如若今日陈氏,是尔妻女之来日,又当如何?”
村长不由默然,半晌,他冲着徐韶华拱手一礼:
“徐解元,受教了。”
族风与否,大多在族长及家族权威性的人手里掌握,徐韶华并不指望自己一言可以让所有人都能真善美起来。
这对于时下的百姓来说根本不可能,仓廪足而知礼节,可现在远远不够。
徐韶华只希望他们能有所顾忌。
一路东行,当有些刺眼的阳光撒在每个人的身上时,刘猎户抬手搭在眉上,看着不远处的山谷,回身道:
“陈婶的尸骨就在那里。”
那山谷上方,便是万木岭最陡峭的地方,可那上面却也长着许多珍贵的药材。
因为埋藏人手法粗糙,是以尸体上面只覆盖了一层约一尺厚的土,大理寺的兵将做这种事儿很是熟练,两刻钟后便将陈母的尸身彻底挖了出来。
刘猎户看着那尸体上的铜簪,眼睛微红:
“陈婶最宝贝她那根铜簪,那是陈叔娶她时送的,哪怕后头陈叔家里富裕起来,陈婶也还日日带着,所以我才能一眼就认出来。”
刘猎户的话,也得到几位妇人的证实,女子之间,对于首饰的喜好总是相同的。
陈慕云走到近前,却已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如今已是妇人,可尤记得当初娘亲出门时的穿着,发髻上那根古朴的发簪,尽显温婉柔和。
可如今重逢,却是生人对白骨,唯余泪眼垂。
兵将们沉默的在树林间用油布撑起一片阴凉,仵作将白骨一块块拼凑好。
正在此时,一个兵将从坑里拿出一枚略有锈迹的银锁:
“这个位置,应该是死者的……喉咙。”
这银锁很快便被呈到徐韶华等人面前,徐韶华与卫知徵对视一眼,徐韶华捏着银锁仔细打量,纵使略有锈迹,可是那上面平安二字周围的花纹也是清晰可见,足以想见其做工至精。
徐韶华掂了掂它的重量,道:
“这两日我在村中多有走动,除几位家境富庶的娘子会簪银簪外,倒是少见有人带饰品。
陈母亡故至今已有二十余载,这么一块银锁少说也值两三两,可见此人当时家境富裕,不知族长可有印象?”
二十年前的事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村长陷入了沉思,卫知徵也接过银锁仔细观察,随后他眉头微展:
“这是珍宝楼的东西,还有其印记,珍宝楼乃是京城的百年老字号,不过二十年前的东西,应当也是能查出来的。”
卫知徵话音落下,便有一人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谁让,谁让她看到陈清还活着!”
陈大山崩溃的跪坐在地上,痛哭出声,众人顿时大惊失色,村长更是觉得一阵晕眩,差点儿晕了过去。
他本以为是徐解元故意找事,想要扬名,没想到,没想到他们陈氏一族真的有人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儿!
一旁静静垂泪的陈慕云听了这话,不可置信的停止了呼吸,等觉得晕眩之时,这才堪堪回神,她踉踉跄跄的冲到陈大山面前:
“你,你说我爹当时还活着?!”
陈大山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低下头不再言语,陈慕云跪坐在地上,拼命的捶打着陈大山:
“你说话啊!我爹当时还活着,他怎么,怎么就出事了?你说啊!!!”
刘猎户也忍不住冲去,一拳砸的陈大山满脸鲜血,随后又是邦邦几记老拳,直让陈大山吐出了几颗牙,卫知徵这才挥手示意兵将将其拉开。
与此同时,一旁的仵作将最后一块骨头已经拼好,待确认尸骨完好无损,且确实为女子后,仵作向陈氏询问后,这才开始验骨。
验骨若是在晴日,则需要将尸骨用水清洗好后,再用麻绳串联起来,随后于地窖中烧炭,泼洒醋、酒后将尸骨于其中蒸一个时辰。
这会儿人多,没多久便挖出了一个简易的地穴,随着尸骨被放进去后,陈大山略有不安,但又很快镇定下来。
徐韶华一直在观察着他,这会儿冷不丁道:
“方才你说我们,也就是说,你尚且还有同党,此刻你闭口不言,是想替他们遮掩吗?”
陈大山本不想开口,可是随着村长一声冷哼,他终于还是道:
“我,我和我爹,我爹前年走了,难不成徐解元还要替李陈氏主持公道,将我爹鞭尸吗?”
陈大山家里富过,说话多有不忌,人群里一个老妇人一下子冲了出来,狠狠的拍了一下陈大山的胳膊: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徐解元呐,二十多年前,我家大山还是个娃娃哩,求您网开一面,网开一面呐!”
“娘!你不用求他,一人做事一人当!”
陈大山对其母倒是孝敬,徐韶华见状只冷冷一笑:
“你倒是大义凛然,可惜你家中只有你一个男丁,你如今一气抗下所有罪责,是指望他日你那些同伙替你照顾老母?”
徐韶华这两日基本已经将陈家村众人的家庭结构摸的差不多,可以说,他心里有一本无形的族谱。
徐韶华这话一出,陈大山面色微微一变,很快道: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陈大山的语气很急,徐韶华却只是眼神淡漠的看着他:
“二十年前,你家中尚且可以为你购置这么一块制作精良的银锁,可如今你却只能麻衣加身,而你的同伙又如何?
人这一生,若逢良师益友,自然可以一路顺遂,可若是结交小人,焉知不会为自己招揽祸患?”
徐韶华的语调很稳,可陈大山却只觉得这些话仿佛一个接一个的往自己脑子里钻。
徐韶华也不催促,只是淡淡的看着陈大山,余光却不动声色的在陈家村众人面上扫过。
可二十年前便能将陈氏夫妻二人一杀一埋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的心性,除了陈大山沉不住气外,其余人倒是分外冷静。
但徐韶华并不着急,人呐,自省容易怪人难,想来今日之事,陈大山本就是被弃车保帅的车,他的心性应当也是最差的。
可,凶手可以因此将陈大山踢出来,那徐韶华自然也可以借此撬开陈大山的嘴。
陈大山这会儿脑中也不断闪过自己少时的生活,虽不是吞金咽玉,可也能三两日吃一顿肉菜,衣裳也都是细棉布。
可什么时候变了呢?
是自己被人引着与人赌博,还是赌红眼后,又遇到陈清失踪,自己前来搜寻之时,猛然想起陈清家中的富裕和他那伶仃孤女?
那石块砸中了陈清的后脑勺,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死去,而且待血流尽了才咽气的。
可是,陈清家的家产虽然被自己抢来一部分还了赌债,但后面他还是架不住友人的游说,想要翻身,却陷得更深。
青砖大瓦房卖了,良田卖了,鸡鸭卖了。
在母亲以死相逼之下,他终于悔过,穿上了麻衣,开荒种地,过着平静却充实的普通人生活。
可是,若是当初自己没有被人所骗呢?
陈大山的回忆很漫长,漫长到……一个时辰都悄然过去。
仵作撑起红伞,仔细观察过去:
“记,死者尸首落与万木岭东十里山谷内,仰卧掩埋,浅覆土一尺,因日久而丝缕不存,其骨节无异形,今蒸骨以验,其颈骨微裂,手腕骨及头骨赤色,初检为窒息死。
其十指根根具裂,骨裂处有血晕,为死前伤,盘骨有裂发红,为死前伤,胸骨、脾骨有原状青黑,为死前殴打所致。”
仵作说完,开始清洗双手,却忍不住道:
“老夫验骨多年,还从见过有如此女子,被折磨至十指具断,也能生生挨过,更不必提……”
仵作没有说出口,可徐韶华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盘骨便是盆骨,而盆骨骨裂便说明,或许陈母生前曾经被人侮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