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望飞想起此番经历,心里只觉得痛快极了,害人者人恒害之,他们将陈清的家产榨干之日,留其孤女在人世煎熬之时,只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一日吧?
此行不过短短三日,可对于徐韶华一行人来说,这案子压抑的让人只觉得恍如隔世。
因为此案太过惨烈,且陈慕云又用了一种世人难以想象的手段报复回去,一时在京中掀起波澜。
就连朝堂之上,也对此事激论不休,有认为陈慕云手段狠辣,毫无女子应有的温良,应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也有人认为,陈清夫妻死的惨烈,且其女明知生母身亡有异,如今报复也是出于孝道,亦是情理之中,故而小惩大诫便是。
如此两方争论不休,唯独最前面的四位权臣垂眸不语。
右相乃是半月前便回归朝堂了,盖因安王察觉平南侯有与右相私下勾结的迹象,为防右相借平南侯之手重回朝堂,二人联手将他拉下去,故而他提前一步与右相和谈,最后又以即将殿试,右相为百官之首,却不出席,于礼不合为由请景帝准许右相还朝。
为这事儿,平南侯和安王连着打了两个大朝的口水仗,最后景帝这才点头同意。
平南侯被气了个半死,安王心里也不由冷哼,他就知道平南侯这老小子,看着浓眉大眼的,内里也是个奸猾!
当他不知道,若是右相和平南侯联手之日,便是自己的忌日吗?
为长久之计,一时得失又何妨?
右相对于安王的和谈并未拒绝,待他归朝第二日,便将当初户部的文书盖上了督军大印,完成了应有的流程,也将户部众人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
是以,近日原本是朝堂上最风平浪静的一段时间。
但陈慕云的事不得不决断,最后还是由右相拍板:
“陈氏五人,暴行累累,罄竹难书,判斩立决,陈氏所为,虽有偏激,但其情可悯,罚银二百。”
二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妇来说,也是足以要了她一条命的,可正因法理未载,右相又不曾下令要了陈慕云的命,正好介于二者之间,如此重金责罚,对寻常百姓也有警示作用。
此言一出,原本争执激烈的双方一时也都偃旗息鼓。
可让众人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陈氏最后竟然真的交上了这笔罚金。
原来这二百两银子乃是刘猎户多年打猎积攒下来的,早年他曾与一猛虎殊死搏斗,丢了半条命,却也将老虎打死,最后他更是直接将老虎的拆分了卖了,倒是卖了一个高价。
大理寺外,二人虽是只有数日未见,可内心的踌躇与煎熬对他们来说仿佛重活一世。
“刘大哥,那可是二百两银子啊,我不值,我不值的!”
“云妹,休要胡说!是我没用,这么些年也就攒了这么点儿银子。这银子本来是想娶你后给你买大院子的……不过,只要你好好的,银子还能再赚。”
“刘大哥!”
陈慕云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泪珠滚滚而落,刘猎户凶狠的面容上,不知何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二人相视一眼,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分,日光融融,两个不再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
……
陈家村案告一段落,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又转为不日即将公布的杏榜。
会试三年一度,且此番前来的举子人数众多,往往需要半月,甚至更多的时间来评阅考卷。
但今年会试考卷一到诸阅卷官的手里,众人便不由得眼前一黑。
究竟是谁说这位陈大人是个温厚的性子?!
究竟是谁?!!
一问试群英,从古至今何人敢用?
又有何人有陈大人这般……不怕死的气魄?
可也正因如此,让本次评卷的难度进一步提高了,可以说,此番考生的上榜与落榜,或许就在一线之间!
十八名阅卷官丝毫不敢懈怠,用了整整二十日的时间,这才将两千余名考生的答卷由每位阅卷官具阅了一遍。
力求此番会试,可以尽可能的做到公平公正,如此他日对圣上和此届考生也能有个交代。
但如此繁重的工作,在最后的三日里竟是生生将两位年事已高的翰林累的昏了过去,可即使如此,给同僚塞了一片参片,也要爬起来继续看卷子。
时间稍纵即逝,转眼已经来到了三月初七,这一天,所有的阅卷官都已经将考卷阅览一遍,在他们的商议下,选出了两百一十份考卷,送入帘内。
而此时,陈庭齐与谭越书二人也已等候多时了。
谭越书看着那厚厚的几盘考卷,心里微松了一口气,看这人数,这次倒是也能交的了差。
随后,二人便一人占据一方书桌,开始查阅考卷起来。
因本次其他题目旧题居多,是以大多数是一些陈词滥调,而能在两千余名考生中,被选出来的这两百份考卷则是以遣词用句、入题精妙等多方位进行评算。
而这里面,两位主考需要重点查阅的是被十八位阅卷官共同推举出来的前十名考生。
一般来说,这十名考生不会被主考轻易否了,且本次会试的会元、亚元、经魁也自其中决出。
这会儿,陈庭齐和谭越书各自取了最上层的五份考卷,不得不说,这千里挑一的考卷比之寻常考生实在胜其多矣。
且这十位考生的文风各不相同,只单单看他们的行文,便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浸进去。
陈庭齐这会儿表情微微和缓,他率先拿到的这份考卷居首卷,可以想见乃是十八位阅卷官共同认可的一份。
这位考生文风醇厚,无论是经义、还是诏诰表、亦或是策问都可称一句锦绣文章,仔细读来,颇有韵味。
但陈庭齐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那道论心之问,只是这一读,却是让陈庭齐的眉头不由自主的微微蹙起。
盖因其以大公无私切题,又以古今贤人佐证,用词很是典雅中正,但却对于私心进行了极大的抨击,认为为官者不应存在丝毫私心,否则便是有违为臣之道。
陈庭齐将最后一句读完,一时不由得陷入沉默,他明白阅卷官为何要将此卷列为首卷的用意。
世人都讲究中庸,这考生想来是会揣摩主考的心思,这才写了这么一篇中正平和的文章。
可是,这么一篇称得上璧坐玑驰,蹙金结绣的好文章,在陈庭齐眼中却只有空洞二字可以形容。
他陈庭齐既然敢以此为题,便是要考生敢说真话,说实话,而非是用这样精妙的语句遮遮掩掩,那他也不必论私心了。
随后,陈庭齐直接将这份考卷搁置一旁,继续翻看起其他四份,待看完,陈庭齐的眉头皱的几乎可以挤死蚊子。
反观一旁的谭越书,神色却十分舒缓,甚至眼中还蕴起一丝笑意,待谭越书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陈庭齐的脸色并不好看:
“陈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这前五份皆是千里挑一的好文章,您怎么……”
“美则美矣,却无一人敢说句实话。若是人当真毫无私心,就该在山林之中隐居,何必受着九天六夜之苦,争这功名?”
陈庭齐心中叹息,如今朝堂之上,敢说真话,说实话的官员少之又少,他瞧着圣上如今也要立起来了,私心里还是想要趁自己致仕前,能为圣上选取一批可用之人的。
但如今朝堂之上,权臣当道,他不求这届考生他日入仕后敢当庭辩驳,可……也当有自己的气节才是啊。
谭越书闻言,笑着扬了扬自己手中的考卷:
“那陈大人不若看看我份考卷,虽然这考生被排在第十,可我观其其他题目的作答,可堪点为会元才是。”
只是,此子的论题实在太过引人争议,想来也是因此,这才被放在了第十名。
陈庭齐看了前五,心中已然失望,可听谭越书这么说,倒是勉强打起精神,接过考卷展开一看——
第174章
陈庭齐这一看, 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全篇千余字,一气呵成, 可却让陈庭齐越看越激动, 等到最后,他竟是忍不住直接一拍桌案:
“好!好!好!”
一声高过一声,足以想象陈庭齐有多么激动, 考卷在他掌中都不由得抖了起来, 谭越书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看来, 他与陈大人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以私论公, 妙极了!既有求功名之心, 坦坦荡荡又何妨?我大周朝堂之上,若能多些这样敢说敢做的官员, 也不至于如今……”
陈庭齐话头顿住, 但是面上的激动之色未曾减退,反而那激赏却是越发浓烈,他不禁抚了抚须:
“本官如今五十又六,若是再撑些年头,届时如若他仍初心未改, 本官便是拼着这乌纱不要, 也定送他青云直上!”
谭越书:“……”
不至于,不至于!
“咱们大周朝堂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哪里需要您这样的年岁冲锋陷阵?”
谭越书不由笑着说着,随后点了点这份并不被其他阅卷官看好的考卷:
“那您这是定下来了?”
陈庭齐点了点头, 那双满是皱纹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就他了。至于其余考生, 待你我将其他考卷看过后,再行定夺。”
“是。”
随后, 二人这才用了近三日的时间,将这两百余份考卷看完,陈庭齐直接否了九十七份,谭越书救都救不回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原本被点中的考卷越来越薄。
等到最后,谭越书看着剩下的一百一十三份考卷,连忙道:
“陈大人,陈大人,足够了,足够了!若是此届贡士低于当初先帝首届恩科取中贡士,只怕对圣上声名有碍啊!”
陈庭齐听到这里,这才收了手,但还是忍不住道:
“唉,趋炎附势之辈,即便入仕,也不过是为人驱驰,以至朝堂风气越发腐朽……”
谭越书一边应和着,一边忙将那一百一十三名考生的考卷按照顺序收起来,遂转移了话题:
“水至清则无鱼,陈大人不必这般忧虑,圣上虽然年少,可到底是虎父无犬子,如今也并非全然没有可用之人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泥潭岂能饲潜龙?先帝仁德,吾受先帝恩泽良多,只盼着我大周能如先帝当初所期望的那样,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谭越书闻言,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怅然,随后他笑吟吟道:
“陈大人,前些日子下官与圣上讲经,讲到《五千言》,中有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
圣上问下官,此言何解,下官答:治国之道,理应张弛有度,火候不应有所偏差,如此方为长久之计。”
陈庭齐看向谭越书:
“那圣上如何说的?”
“圣上说,下官说的对也不对。治国大事,不在一朝一夕,而在长久。若烹小鲜,当重火候,可最最重要的却是火。
而天子,便是那一撮火苗,火不灭则终有烹成之日,日复一日,代复一代,子子孙孙,薪火相传,纵有所阻,不过风沙迷眼,且行且歌便是。”
陈庭齐一怔,随后不禁潸然泪下:
“圣上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