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人拿着被罩的一头,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用力,挤出来的水滴答滴答落入银色的铝盆。
把床单在院子里晾好,所有的都洗晒完了,秦瑶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冷不丁淋了一脸水。
陈宝珍曲腿蹲在铝盆边,一脸坏笑向她泼水,见她被泼了满脸,登时露出做坏事成功的得意模样。
“你好坏啊你,你怎么那么幼稚!”秦瑶按在铝盆边角,伸手进盆里,撩起水花洒向对面的陈宝珍。
“啊啊啊!”
她俩就跟孩子一样,嬉笑着向对方泼水。
白秋玲和田淑云在屋子里听见了隔壁属于年轻姑娘的嬉笑欢乐声音。
田淑云撇了撇嘴,白秋玲则感到很奇怪,以前对谁都端着一脸高傲神情的陈宝珍,竟然也会发出这种活泼的笑声。
“不玩了不玩了,湿了,都湿了。”
“讨厌,烦死了!”
秦瑶笑骂着,湿了的头发黏在脸颊上,衣服也湿湿的,黏在身上并不好过,她站起身正要进去,却陡然见到了院门外站立的两道身影。
两人穿着雪白的军装,帽子上的红星闪闪发光。
“宝、宝珍——”高建国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那宛如落汤鸡的妻子陈宝珍,要知道陈宝珍在家里懒散归懒散,在外面一直很注意形象,总是一副气质高雅白天鹅形象见人。
他身边的军装男人,则是目不转睛盯着梳着两条麻花辫,却是慵懒简单盘在脑后的年轻姑娘,她的皮肤白皙如瓷,嘴唇红润似樱桃,她歪着头,脸颊上挂着水珠,笑起来的样子尤为好看,声音又甜又糯。
——可不就是梦里靠着他打盹的小胖妞。
脑子里百转千回,瞬间闪过无数猜测,顾呈的脸冷了下来,周身寒气四溢。
他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秦瑶是陈宝珍的好朋友,陈宝珍跟他相过亲,她怕是早就认出他了,知道他的身份,在旁边暗笑着看他戴假面具,也不戳穿。
“珍珍。”秦瑶看向高建国,猜测这就是陈宝珍的丈夫,也就是她的姐夫,陈宝珍比她大了一岁半。
高建国生的国字脸,看起来眉目方正,一脸正气明朗,谈不上多么帅气,却是很正直的样貌,让人觉得很舒服。
也怪不得陈宝珍会瞧中他。
而他身边的男人,身体笔直板正,帽檐底下清晰凌厉的下颔线条,气质冷峻锐利,眼神很冷,给人一种刚硬肃杀不好惹的感觉。
他的样貌令秦瑶感到很熟悉,眼前的男人跟顾呈样貌十分相似,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顾呈小弟弟走路都有点含胸缩背,高瘦高瘦的,像是被风摇晃微弯的青竹,五官很精致,却总是低眉顺目的温柔模样,一派纯朴善良。
简单擦了擦脸上的水珠,陈宝珍咳嗽了一声,主动介绍道:“瑶瑶,这是我的丈夫,高建国,你之前见过他的照片。”
秦瑶点点头,“对,我看过你们的照片。”
“她是秦瑶,我的好朋友。”
高建国和冷着脸的的顾呈走了进来,高建国奇怪地看了一眼顾呈,顾呈的脸色很差,气势逼人,就连高建国都不免觉得森然。
“秦同志你好,宝珍,这是顾队长,晚上留在咱家吃饭,我已经叫胖嫂烧了几个菜,等会儿我再凑合两个……”
秦瑶一听顾队长这旗号,她心想果然姓顾,是顾呈的哥哥吧。
他看起来好老成,是顾呈的大哥?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他的兄弟,也是孽缘!
气质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一个是海军军官,一个是渔船公司员工,兄弟俩都跟大海有关。
面前的这位顾队长满身上位者的气势,一看就是习惯于下命令的,不好惹,跟他那个低眉顺眼好脾气的弟弟顾呈完全不一样。
秦瑶最讨厌这种的,她喜欢弟弟那款。
顾队长得高,加上帽子比他弟弟还高,秦瑶没敢多看他几眼,自己也是来做客的,不用招待他。
——反正这顾队长也不认识她。
秦瑶转过身,心情轻松跟陈宝珍去楼上换衣服。
第9章
院子里晾晒着几排衣物,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打在上面,晚风吹过,带起翩飞的影子。大院的胖婶站在院门口,差点没认出这是高建国家的院子。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高家的懒媳妇洗了这么多衣服?
懒媳妇不会做饭,在家里请客,还得找别家帮忙,胖婶烧菜手艺好,接了高建国的电话,帮着做两三个拿手好菜送来。
把菜放在桌子上,女主人下来招呼她几声,高建国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炒菜,角落里的收音机播放着新闻,穿军装的男人身姿板正坐在木椅上,手上拿着一份文件。
“这是你朋友?小姑娘长得真好。”知道胖婶家里有孩子,秦瑶拿了些奶糖出来,送给胖婶,劳她走这一趟。
陈宝珍不太擅长跟人寒暄,秦瑶倒是很讨长辈喜欢,她长得白白胖胖的,跟个大号福娃似的,年纪越大的,越喜欢她这模样。
胖婶跟她扯了好些家常,陈宝珍也跟着说了两句话,“在这边晒衣服很快,一两小时干透了。”
“你们等会儿趁着时候收起来,小心夜里有雨。”
陈宝珍:“淋了雨,明早起来还不也干了。”
“不成,这可不成。”
胖婶以前很少跟陈宝珍交流说话,以为这城里来的姑娘高傲,瞧不上她才不跟她搭话,现在跟她聊几句,才发现这姑娘真有点缺心眼。
“秦瑶同志,你有对象了吗?”
秦瑶笑道:“没有,怎么?嫂子你要给我介绍对象?”
胖婶点头,给她抛了个眼神:“那当然要了,我在这认识不少人。”
秦瑶俏皮道:“有没有认识渔船公司的?”
“有,我去帮你问问。”
简单聊了几句,胖婶临走之前,又跟顾呈说了两句话,“顾队,我这边走了,有时间你也上我家来坐坐。”
胖婶身影消失,顾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窗外的夕阳映在他身上,给他身上雪白的军装镀了一层金辉,本来是微暖的色彩,却并不让人感到温暖,反而透着丝丝寒意。
陈宝珍没想到高建国竟然会邀请顾呈来家里吃饭,她视线不敢往顾呈身上多看,光是看一眼就看得人心里发毛。
当初家里人给她找这么个相亲对象,真是跟她有仇。
顾呈冷冰冰的视线扫过秦瑶,秦瑶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小姑娘明眸清亮,眨眼时长而挺翘的鸦羽睫毛扑闪扑闪的,樱唇粉粉嫩嫩,唇珠漂亮,带着脂膏的光泽。
秦瑶笑得没心没肺,她察觉到刚才提到渔船公司时,这位顾队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会不会想着把弟弟介绍给她?
那可就好玩了,她一定会狠狠地拒绝顾呈!
秦瑶很记仇的。
对他那么好,这家伙好感度不升反降,对她好感度为负!如果再有一次,她要抢先拒绝,表露自己对他没有那个意思,坚决不再自作多情。
哪怕内心再喜欢顾呈小弟弟那一款的,她也不会死乞白赖地纠缠,让人厌恶拒绝。
秦瑶脑补了一下自己明着“拒绝顾呈”的画面,心头一阵暗爽。
“准备准备,吃饭了。”高建国脱下袖套,出来喊人。
秦瑶帮忙放碗筷,四个人吃饭,并不是多麻烦,陈宝珍没下厨,帮着端菜,高建国脱下围裙,去换了身衣服,拎了两瓶酒下楼,摆上两个小酒杯,给两人倒上。
捞起衣袖,高建国擦擦额头上的汗,今天时间紧张,没来得及多请个人来喝酒,他烧菜忙活,妻子陈宝珍靠不住,不能让她出去叫人,就这样将就吧。
秦瑶和陈宝珍不喝酒,两人吃得快,很快吃好了,留两个男人继续吃酒说话。
高建国善谈,顾呈话虽然不多,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出来的话,必然言之有物。
高建国跟他聊得很舒服,心头升起佩服之情,眼前的顾呈年纪轻轻取得了诸多成绩,性子却很沉稳,并不像有些人,稍微有点成绩就在酒桌上换着花样显摆。
这么多年来,高建国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酒桌上有的人多年坐冷板凳,好不容易熬足了资历,盼着能往上提一提,而有的人,偏要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显摆,说自己如何如何了,谁来了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自己有什么什么,累积了什么什么,谁来都不能在单位压着他不往上提……
听那类人说话,就是听他的显摆吹嘘,哪怕他笑容满面,说出来的话却听得人皮笑肉不笑。
顾呈神情淡淡,偶尔说上几句话,却让人感到很愉快,还有几分受宠若惊。
眼看顾队长这样子,心里肯定没介意他跟陈宝珍在一起,高建国松了一口气,他最怕那些小心眼的人。
眼前的顾队,还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配得上他。
秦瑶和陈宝珍在门口吹晚风,把灯泡牵出来,挂在头顶,脚下点着蚊香,陈宝珍从屋子里拿出了大提琴,坐在小板凳上,准备给秦瑶秀一手。
秦瑶笑着看她演奏,小提琴声悠扬悦耳,大提琴声音沉闷的多,就像是海螺里听见的低沉的轰鸣声,让人想起海的波涛。
“好听。”
七八十年代最流行的乐器,要数口琴,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几乎是人手一个,价格便宜,吹出来的声音悦耳,很多男青年的白衬衫口袋里,插上一根颇有分量的口琴,那可就对上味儿了。
原本的秦瑶会吹口琴,现在的秦瑶,吹着口琴跟陈宝珍合奏,她吹得很随意,陈宝珍的大提琴更是随意,悦耳响亮的口琴声跟低沉的大提琴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不协调。
秦瑶吹着吹着,吹破了音,她忍不住笑起来,陈宝珍正色起来,叮嘱她:“你认真点。”
秦瑶偏不认真,故意逗她,胡乱吹跑调,把陈宝珍的大提琴声带跑。
“哎呀,你好讨厌!”
两人伸出手,在橘黄的灯光下嬉笑打闹,年轻小姑娘们的笑声,比世界上任何乐器演奏出来的音乐都要动听。
与陈宝珍结婚有一段时间了,高建国头一回见到她这么活泼高兴的模样,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即便陈宝珍并不是个贤惠合格的妻子,高建国心里对她是喜欢的。
他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身旁的顾呈,一时之间感到眼花,高建国似乎从他脸上看见了未收的笑意,眨眼间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老婆跟她朋友在一起,人都变闹腾了,是不是有些吵?我让她们去楼上闹腾。”
顾呈淡淡道:“不用。”
月亮挂在天边,秦瑶和陈宝珍估摸着时间不早了,伸手触碰晾晒的衣物,全都干透了。
“干了,都收了吧。”
秦瑶取下衣服,折好叠放在木凳上,陈宝珍抱着一叠整齐被套上楼,顾呈和高建国说完道别的话,他扶了扶帽子走出来,在秦瑶的身后站定。
这么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出现在身旁,还是在夜里,无异于在森林里遇见一头黑熊,巨大的暗影将人笼罩,秦瑶抬头看他,这次他们离得近了,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清晰地瞥见他右眼底下那颗小小的泪痣。
顾呈凝视着年轻姑娘的眼睛,他凑近了些,从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看见自己的身影,他的喉结滚动,低低说了声:“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