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开始,裴祖父的父亲路子就走错了。当然,可能当时也由不得他选择。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后代子孙会深陷内卫的苦困之中不得出。
这种心腹的内卫,不影响封爵,不影响做官,有人觉得好,有人却觉得不好并认为深受其害。正如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御马监这些地方,有人被困其中,惆怅难受;亦有人深以为然并以其权柄为傲的。
前任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就是后者,鲜花着锦权势如炽,最终落地一个被弃用斩首的惨烈下场。
宣平伯府裴家则属于觉得不好的前者。
实话说,裴家跟着寇氏和太.祖皇帝打拼多年,最终开国后被封爵宣平伯,不算顶阶勋贵,但也确确实实改换门庭了。
“谁不愿意光明正大承爵、做官,不拘什么样,都是好的。”
“所以我一直都没告诉你爹你叔叔和你们,想着自己多活些时候,再熬一熬,你父亲和叔父就该致仕了。”
开国之后,太.祖皇帝和寇皇后一起组建的暗阁,把身边追随自己的和暗卫中的高手集中组建,原来建制的目的只是皇室暗卫。只是就来随着夫妻反目,暗阁用途又变了味道。
这些波澜凶险的旧事就不说了,说回裴家,神熙女帝除了一部分的暗阁,她还另有一支暗中的人手,那就梅花内卫。
太.祖皇帝知道妻子手里有一支暗中人手的,不过寇皇后再怎么倾心相恋,却不是那种恋爱脑,这具体有谁太.祖皇帝不知道,后来寇皇后把联络方式暗号等东西都换了,就彻底隐匿起来了。
“昔年帝后斗争剧烈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办一些见不得人的差事。”
不是一些,是很多。
涉及皇权争斗门阀倾辄的,都是死去活来的惊险隐蔽的。暗阁成员做的事情他们也做过不少,甚至涉及很多要命的皇家秘辛。
所以裴祖父才不想自家继续卷入这个漩涡了,常在江边走,总有一天要完蛋。况且裴家也算书剑传家,正经的勋宦人家谁干这个,裴祖父和他父亲自然不甘心不愿意。
裴太爷临终念念不忘,就是这桩事情。
到了裴祖父,怀揣父亲临终遗愿,也接过了内卫的传承身份。他存了这个心思,就一直没有告诉过儿孙这个事情,再加上迈入老年后自己身体硬朗,就不禁希望大增,更是闭口不谈。
毕竟他当时儿子是能臣,长孙更是惊才绝艳,深得神熙女帝赞赏栽培。
裴祖父就想自己熬着,多活些时日,最好能够活到两个儿子都到了致仕的年纪。
儿子都老了致仕,接过内卫的身份也没什么大用,隔辈传承,孙子不知情,又没那么顺利成章。
况且他长孙裴玄素那么能干,到时候要么封疆大吏要么入阁封相。至于另外的孙子,能干些的就让干,不能干找机会让其称病辞官,回老家“养病”就好。
到时候,他孙子明面上的价值,绝对会比暗中当这个内卫要高得多,权衡过后,皇帝非常有可能会暗自直接罢了裴家这个点的暗卫身份。
那到时候,宣平伯府裴家就成功洗掉内卫身份上岸了。
计划得是很好,实践性也很好。
“可偏偏,前年年末时候,不知为什么,九皇子的事情突然就翻起来了。”
裴祖父痛苦掩面,老泪纵横,“我得了消息,陛下突然下令察查当年九皇子的任务,谁将从宫里将九殿下拿下的?又是谁接手将九殿下带离?之后谁处理的?哪个是领队?”
而那么不凑巧,裴祖父正是当年那个领队啊!
好死不死,那个任务还真出了岔子的!裴祖父胆战心惊,悄悄给捂下。
这么些年,本来平安无事,谁知神熙女帝不知在哪里起了怀疑,突然要翻查核对。
这下就死定了!!
“九殿下是戚妃娘娘之子,你不知道,当年一度有风声说太.祖皇帝要封九殿下为皇太子。”
太.祖皇帝前期,其实子嗣不多,除了神熙女帝生的四个嫡出子女,也就两三个不怎么在意的老通房生的庶出,神熙女帝也就容下了。
只是后来,太.祖皇帝掉头要铲除寇氏之后,夫妻情深意笃表象顷刻撕破,太.祖皇帝纳了不少美人入宫,皇嗣很快就不是寇氏所出独占。
其中戚妃娘娘出身前朝后族,是太.祖皇帝联合前朝门阀先铲除寇氏的重要纽带,最受宠爱,九殿下出生之后,封太子的呼声一直都没停过。
当然,太.祖皇帝心里想封的其实章怀太子,但他也没澄清。
这些纷纷扰扰就不详说了,反正知晓帝后反目成仇斗争的激烈程度就行了。
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恨毒到了极点,不管是私人情感还是国朝局势上,她势必要出手除掉太.祖的这些非她所出的新子嗣。
当年兰庭宫大火,神熙女帝成功把这个行九的小崽子拿下,梅花内卫接手转移,到外面去把他给处理掉。
“我到今日,还记得那天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那座号称前朝第一行宫的百里兰庭,全部付之一炬。”
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当时混乱中,裴祖父小队接过那个孩子之后,遭遇连续的追击,甚至有一个人被挑下面巾认出来了。
遁走过程,裴祖父亲自带人去殿后,那时候他们还没接到处死九皇子的命令,就带着孩子一直跑,分成几队人遁撤。
最终脱身之后没多久,裴祖父就接到了处死的命令。
他心里默念一声罪过,但一门心思奉命行事。
但谁知这跑出一路,九殿下竟然丢失了,不知所踪。
裴祖父永远记得那个斜阳刺目的午后,他刚扯下染血的黑红面巾,手下惊慌失措跑过来,说:“糟了!九皇子不见了!”
他们把他藏在马厩的草堆中,捆着昏迷的,待引开追兵,回头人却空空如也,九皇子不见影踪。
人不是裴祖父弄丢的,但他是队长,他绝对要负全责!
以当时的局势,神熙女帝一旦得知,他们绝对死定了。
不得已之下,裴祖父谎称杀死了。
并去乱葬岗找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病童尸身,搬过来掩埋,当做九皇子的尸骸。
几个人心惊胆战等着好几年,但好在九皇子一直都没有再出现了。
他们转念一想,也是,那些郊道野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人贩子更不缺。有可能九皇子中途醒了挣扎,稻草掉下来,九皇子就被人贩子捡走了。
不管九皇子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落在没个好心肠的人贩子手里,他都回不来了。很可能说了,人贩子吓得直接把这小孩处理了。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太.祖皇帝驾崩,神熙女帝临朝坐稳了帝位,他们都不见事发,于是逐渐放下了这块心病。
裴祖父借口伤病,兼也确实年岁渐老,于是就转到勘探消息的岗位,安心在将位上待着,不用再出任务了。
谁知这样过了十年八载,突然有一天就事发了。
神熙女帝偶然之下,好像有点发现了,她突然下令翻查当年的旧档,还有察看九皇子的骸骨。
不知道查出来的结果是怎么样,但神熙女帝态度陡然转厉,勘查的动作一下子就大起来了!
裴祖父刚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完了,死了一家子都要死了!
——当年裴祖父留了个心眼,负责处死九皇子登记的是那名丢人的手下名字,后来几经辗转,人员变迁,私档又丢失焚烧掉很多。
那名手下在一次任务也死了有十来年了。
但要查,早晚能查出来的。
就算他现在自杀,以神熙女帝一贯雷厉风行斩草除根的风格,裴家也得完蛋。
当时,已经去世的、和这些事情有一点能牵扯上关系的昔日内卫同僚,先后因为各种原因丢官抄家了。
裴祖父心惊胆战,他不想全家抱着一起死,迫不得已称病把两个儿子都叫了回来,和儿子们商量,最后父子三人想出来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也想过当时绥平王那边,但我们家和寇氏和陛下纠葛之深,和其他官员是不一样的!”
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样私下依附靠传信立功的方式根本不适合他们家,黄花菜都凉了。
裴祖父其实是收到一点风声的。当初龙江,宗室有孤注一掷奋死一搏的决心,神熙女帝何尝不想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最后百思无法,那边的查探却越来越迫在眉睫,如火灼身越来越近。
裴文阮能请到的假期不多,裴祖父永远记得那个午后,一身褐黄襕袍方正儒雅人到中年依然俊美气度的长子,他站在窗后,良久,轻声道:“没有办法了,爹,还是投靠宗室王吧。”
裴文阮痛苦闭目,过后,很平静地说。
他是长子,总不能看着亲爹、妻儿、胞弟侄儿弟妹,一大家子就这么抄家夺爵死在牢里。
一定要死。
那便牺牲他一个人就够了。
“你爹!原来都准备好了的。一旦事发,马上安排人飞马去沛州给你送信,让你赶紧走!也安排了人送你母亲和你哥哥离开的!”
说到这里,裴祖父激动起来了,一骨碌坐起,脖子的血口哗啦啦往外淌,他用力捂着:“谁知道你竟然没有跑,你母亲和你哥哥也没有被送走!”
事发之后,裴祖父大惊失色痛怒交加,拚命去打听去查,方才得知,“去给你送信的人,不知为什么竟换了?你父亲原先安排去送走你母亲母子的人也不知所踪!”
当时曹氏和裴明恭在郊外别庄的,裴文阮特地给安排,就是方便逃跑的。
他早早安排的人,人也必定是可信的心腹。但事实上这十几个心腹不见了,有动身但没到庄子,半途人不见了。
很可能是死了。
裴玄素那边也是。
去给裴玄素报讯的心腹护卫和家仆跑死了三匹马,在秦镇都还是他们在的,但抵达沛州的,却换成了另外一个家仆和护卫带头。
后者也许裴文阮身边的人,但不算很贴身,事前是不知道这等绝密的。
他们肯定是被人收买或者用其他手段拿下了。
裴祖父事发之后,甚至还一度以为是小儿子为了家里的爵位坑害兄长侄儿一家。
裴叔父惊慌失措,连连喊冤。父子俩大打出手,裴叔父蒙了千古奇冤百口莫辩被打得也受不了,最后父子俩滚作一团,都见了血。
后来裴祖父开始查,百般辗转,知道裴玄素从龙江回来入了西提辖司,从监狱蚕房等地方把大房很多旧人提出来,并陆续筛选,让不少人荣归故里实际淘汰。裴祖父才总算找到一些知情的旧人,拼凑出送信沛州和送曹氏母子中间出的这俩变故。
“不知是谁,把前往沛州的人换了,把通知你离开的人换成了冲你撒了一把药的!”
裴玄素倏地抬眼,当日怎么一个撒药的情形,他是最清楚不过了!父亲那边的护卫和裴家家仆风尘仆仆赶来,任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有这茬子事。
裴文阮最知道小儿子和煦君子之下藏着的执拗性格,裴玄素和父亲感情又极深极深,他无奈之下被迫选择这样做,但小儿子知道后必定要阻止。而那时候的形势,一旦有什么异动,很可能就露馅的。
过年的时候,裴文阮隐晦叮嘱过两句,目送儿子乘船远走,久久注目。
之后安排心腹家仆飞马去沛州给裴玄素送信让他赶紧离开去接母亲兄长。
但裴玄素当时闻讯龙江来了家人,急禀说他父亲突发卒中,他大惊之下,急忙冲出,迎面却被重重喷了一脸的药粉,他当时情急之下加上不设防,奔跑后急促呼吸一下子就吸一个正着,一脚踹翻那人,人就晕眩了。
堂兄裴信鸿也不禁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了。那段时间真的太难了,父亲死活说自己没有,他和弟弟最后选择相信父亲,被祖父打得脸肿鼻青,强行用脂粉遮了去上值。
在龙江遇上裴玄素,却不敢抬头说话,挨了揍也不敢还手,其实追根究底,还不是心底那点不自信,和既得利益者的愧疚惊慌。
裴祖父:“是谁?!是谁——”
这第三者究竟是谁啊!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辈啊!
什么仇什么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