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赵关山和他身后的这群宫籍阉宦没有。
这群没根的人,就是一柄尖刀,神熙女帝想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必须怎么做?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根本毫无往后退的余地。
辞官回乡,不存在的。
幸运一点的,殉职已经是很好的下场,斩首五马分尸比比皆是。
像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那样的,固然有他气焰炽天不知收敛,但何尝没有神熙女帝的放纵。该给这件事画上句号的时候,赵明诚就是堵住安抚朝臣和帝皇表示妥协的工具。
午门斩首,身首异处。
惨烈无比。
东提辖司的大小头目和宦卫异常沉默,韩勃很快也自承天门那边带着人赶过来了,他也已经得讯了,一脸焦灼脸色难看得厉害。
还有尾随两边的监察司女官们。
沈星带着勘察台的女官们已经在匦使院了,存档之后,她立即就把新的证据拿过来了。
裴玄素带着人呼啦啦进来的时候,梁喜赶紧招手:“快,在这边!”
新的证据可以预见很多人会来看,没有收到最后面,而是由三法司的监看着,放置在匦使院东侧一个大厩房内,里面凌乱的桌椅一大片,中间一桌放置新的文书,沈星带着何含玉等人就坐在一边。
裴玄素韩勃面沉如水,两人一进来,先举手让三法司的人检查身上手上没有能破坏证据的东西,接着信步走到大桌边,站着就接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纸质证据,一目十行快速翻看。
——这里要先说一说,这证据链的组成。
神熙三年废太子,有一十九条大罪,其他诸如三府妄言悖行之类的罪名都不过是附带的,最重要最重要的一条:“内外交通,私藏兵刃,密谋夺位。”
明太子是神熙女帝和太.祖皇帝的嫡出皇子,当时朝中的太.祖旧臣还有很多,要废明太子谈何容易?非得谋逆大罪不可。
一是内外交通。
意思就是东宫和这些名义上已经是神熙女帝的臣子的太祖旧臣暗中沟通,商量取而代之密谋逼宫的大小事宜。
第二,私藏兵刃。
那就是说,明太子在东宫私藏有大量私铸私购的兵刃。东宫藉着内廷各司进出的物资泔水黄白脏污的车、以及当时二十四亲军汰换补充军服的车辆,往东宫暗中藏匿了大量的兵刃。
再收拢的亲军之中的金吾左卫、虎贲左卫、虎贲右卫、左御卫和上翎卫。
准备在神熙四年正月初一新年大宴后,内外热闹走动频多,而神熙女帝宴后醺醉之时,进行逼宫。
当年那桩东宫谋逆,神熙女帝顺势把五亲军都全部裁撤了,把二十四亲军整合为八亲军,另外又设南北都衙。
扯远了,回到赵关山。
口供都是从诏狱审出来的,昨日裴玄素利用和楚元音合作得到的把柄让五位朝官证人翻供,把那些供述自己目睹赵关山和寇承嗣父子种种详细行为的文笔和刑部官员弄闭嘴了。
这条证据链就断了。
也不会轻易补得上来的。
只是还有另一边,就是那个“私藏兵刃”。
都是赵关山寇德勋父子从诏狱中审出的,拉藤扯蔓,从负责洒扫藏匿兵刃所在东宫宫人太监,再到何人开门?再到泔水物资车、军服车,内廷二十四局大半掌局和内官全部都到诏狱走了一趟,谁负责安排这些车辆的?
五大亲军中的哪些将领?二十四局中那些掌局内官?
之后一路到外城的存放仓库,再有城门尉中谁被买通放藏了兵刃的车辆进入?
一路到东都外的运输线路,再到最后的鹰扬府王恭厂的采购。
完成一整条证据链环环相扣,最后才构成一个“私藏兵刃”的罪名。
“私藏兵刃”又成了“密谋逼宫”的至关重要一环。
当初是从太子詹事薛显为首的九名东宫重要属官作为突破口,将这些种种的罪名都合理分在他们身上。
神熙女帝彻底诛了东宫所有人,幽禁明太子。
现在“私通兵刃”这条反构陷的证据链,由明太子补充得已经甚完整。
裴玄素刷刷翻看,韩勃也急忙凑过去,接过他看过的来看。
第一份是典膳司的,负责宫中膳食的,也就是泔水的出处。一共七张,分别是典膳司内七名大小内官和宫人的,在神熙七年至九年间陆续找到这些回乡的内官宫人供述并画押的,甚至现在还有人在,也作证人送过来了,一共三个。
他们证明了,当年典膳司的掌司女官李利并没有做这些事情,甚至很多被审出来偷渡兵刃的日子,李利和她的几个心腹都多数有不在场证据。
但有一天突然被拖进诏狱之后,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招了。
同理还有承运司、虎贲左卫等亲军五军、外城设置的隐秘仓库,城门尉,运输的镖局,等等
大大小小,非常完整。
而当时的诏狱内提审,由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和鄂国公寇德勋寇承嗣父子负责。
裴玄素越看脸色越阴沉,韩勃也是,裴玄素抬眼望向沈星,沈星和他对视心里有点紧张,但她还是马上摇了摇头,“没问题。”
在他们来之前,她已经带着人检查过了,董道登他们就在外面。
检验的结果,这些证据并没有发现伪造的痕迹。
裴玄素面沉如水,霍地转身,直奔正在问讯那些新证人的提审室。
他站在问讯的长桌后,盯着单独椅子上坐着的证人。
第一个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宫人。
第二是个这十年内经历生育的女官。
第三个也是个回乡被侄儿磨搓过苍老了很多的宫人。
换而言之,都是些容貌上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能五六成旧日一样,让昔日宫中的同僚可以把人辨认出来的人。
庭院里,宦卫密集驻守,围出一个空间。
韩勃一脚踹翻庭院的桌椅,他大怒:“怎么可能有这么完整的证据链?”
这都多少年了!
而且最后的一环鹰扬府暗中采购却恰好没有了——就是窦世安舅家涉及的那一段,但因为鹰扬府王恭厂去年几乎已经被查了底儿朝天,昨天一被推翻就等于脱罪了。
但这一点并不影响前面,最多就来路不明罢了。
可韩勃就不信了,怎么可能这么凑巧呢?鹰扬府王恭厂太过透明就没有了。
但其余因为年代久远,几乎辩无可辩。
可这些个旧宫人,要是私下和涉案者关系真那么密切的话,他们真能这么人都顺利走出宫廷?
神熙女帝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吧?!
韩勃根本就不信。
他暴怒焦急,于韩勃而言,他自己的命都没那么重要,一涉及他爹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韩勃冲裴玄素说:“你说这些东西,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时沈星跑回来了,赵青严婕带着人往内宫去了,她们直接跟着三法司一起内廷和证人相关的人等,顾敏衡梁彻也一起去。
沈星把脚步放慢,到大门时坠到队尾,她掉队后立马就往裴玄素他们那边急忙跑出。
她气喘吁吁,韩勃见了她,急切抓着她的手:“妹妹,你说对吧?这些东西真的没有伪造痕迹吗?一点都没有?!”
沈星跑得快断气了,拚命招手,裴玄素一眼就看出她有话想说了,劈手就从韩勃手里夺回她的腕子,瞥一眼伸身后的何舟冯维等人,后者心领神会,立即不动声色亲自带人巡睃扫视了。
裴玄素拉着沈星的手,快到闪进一个花坛后的青砖墙侧,韩勃急忙跟上。
两人侧耳倾听,裴玄素点头:“你说。”
沈星气息稍匀了点,她抿唇,但这会也顾不上了,她说:“我知道明太子麾下,有一个非常厉害的造伪书生,叫罗三多,不拘文书、帛书、公函舆文等等,俱能以假代真!”
非常非常厉害,她上辈子就是跟这个人学的,他是明太子的人。明太子驾崩之后,裴玄素废了很多心思才把这人弄上手。
“他应该住在南城的敦义坊,好像一个叫青龙大巷的地方。”
太过久远的记忆,沈星想了好一会才把这些当年完全不重要的信息勉强翻出来,要不是这个青龙大巷名字太霸气,估计她都不会有印象。
沈星这句话一出口,就感觉裴玄素的视线倏地落在她的头顶。
她没有抬头,不禁咬了一下唇。
裴玄素深深看她一眼,蓦地挪开视线,“马上派人回东提辖司!准备微服,去敦义坊!”
韩勃已经一支箭般冲了出去,被裴玄素一把攥住衣领,“现在别去!”
他压低声音厉喝,转头问沈星,“那人居所稳定吗?”
沈星说:“应该稳定的,他脾气介怪,独居。据说他在敦义坊居住了很多年。”
裴玄素心念电转:“好,那就今晚去。”
他略略思索,对沈星说:“你也一起去!”
现在已经过午了,匦使院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非常不方便,就这么一会,裴玄素率先闪身而出。
今晚若有什么,可能会问到沈星。
……
裴玄素作了非常周密的安排,他甚至找机会询问过沈星,得知这个罗三多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他心里稍稍一松,对撬开对方的嘴希望大增。
另外他也作了对方冥顽不灵的准备,下午的时候嘱咐过窦世安,由窦世安推动,往南城和东城分别放了神策军和羽林军两支的缉拿其他辅助人证的卫军的队伍。
以备不时之需。
三人私下说话的当时已经午后了,如今日作晚息,天未亮就大朝,但下衙也早,申正就是各部衙下值的时辰。
裴玄素几番审视这些新证据,实际暗中推动被点作三法司衙军的羽林卫神策卫那边的动向,完事以后,已经到了申初了。
他阴沉焦虑的表演也已经完成了,算风头稍过,随后立即找了个借口直奔折返西提辖司,佯装找赵关山。
进去之后,赵关山已经把东墙后全部清空了。
赵关山一身金黄色的蟒袍,面色也沉凝,韩勃裴玄素他就不说了,握了握沈星的手:“孩子,辛苦你了。”
沈星一身隔壁清吏衙门的杂役服,里面套了靛蓝的男式棉布褐衣,到时候从清吏衙门出去后把外面的衣服一脱,就能直接融入人群。
她穿了两身的衣服,热得脸红,有些鼓鼓囊囊的,衬得脸特别小。
沈星摇头:“不是的义父,我不辛苦。”
她已经作为经历了一趟的人,她深知皇权下被支使的人有多么无奈。
东宫旧人很惨,但赵关山及他身后的阉宦就不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