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头顶恍惚传来裴玄素惊怒的声音,“你哭什么?!”
……
裴玄素快步往外走。
突然孙传廷追上来——孙传廷有伤,在家蹲不住,但不进宫的。
星夜下,孙传廷苍白的脸庞,焦急地说:“星姑娘突然哭了!您一出院门她就落了泪,越哭越大声,难过极了!”
那种悲伤痛苦难以自抑的哭声,听得角房里的孙传廷都惊了,他穿着寝衣就半躬身冲着追出来了。
裴玄素大惊,他急忙掉头冲了回去。
他冲进庭院,廊下的那个瘦削的少女,她一身玉白鱼龙补服没有换下,抱膝埋头,呜呜痛哭,那种歇斯底里般的哭声听得他心脏都拧在一起了。
“你哭什么?!”
他急忙俯身,搂住她急声说道:“你说的事情这么大,还不兴让我消化两天吗?”
“我真忙着呢!”
他心疼得不行,所有距离和陌生感顷刻一扫而空。不管有没有前世今生,他和她之前携手一路一个小步脚印走过来,每一点每一滴都真的。
她对他的温软关怀是真的。
他对她的情也没有一点点掺假。
裴玄素想吻她的发顶,他也这么做了,他突然想起,她今夜突然倾吐一切,心里大概会很彷徨吧?
她就像只小刺猬似的,用一身软刺保护自己,但经常舒展自己柔软的小肚皮。
突然把自己的刺拔了,她大约很害怕的。
裴玄素心疼得简直不行了,心里暗骂自己,他连声安抚她,轻拍她,骂自己。
但沈星一怔,马上挣扎地抬起头来,当对上她一双含着悲恸的清凌通红杏目之际。
他却突然闭嘴了。
沈星突兀之下,满腔情感根本没有掩饰。
这是一双怎么样的漂亮眼睛?噙着眼泪,眼眶通红,点漆的瞳仁和悲怆神态,噙着这一种痛彻心扉的不知名情感。
她这一刹的悲伤,想要把心肺都尽数倾出来一般。
悲伤萦绕,如泣似诉,哀恸逶迤,入心入骨。
头灯的灯笼咕噜噜,一刹那,裴玄素急切神色一收,他愣了。
电光石火,他突然问:“前世既然,我,把你送走了,那为什么就你这么年轻就没了?”
裴玄素突然想起,她经常哭,莫名就落泪;一涉及感情,特别是最近,她总是躲避推拒。
她甚至还反覆说过,她不嫁人。
好端端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什么总想着不嫁人呢?真的只是经历太多吗?
……她心上有人?
没有去安静的地方隐居,而是去和情郎一起过了吗?
遇上什么变故,去世了?
又或者在那些他不知道的年月里,她和谁倾心相恋过吗?对方死了?或者饮恨分手?阴阳两隔?
裴玄素突然意识到,那段陌生的时间和空间,不但让他不知悉她的详情,更有可能,出现一个她的心上人。
裴玄素是很敏感的,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沈星是他唯一仅有去竭力都要抓住的温柔。
他霎时脸色就变了,沈星错愕和他对视,还在抽噎抹眼泪,惊慌想说话,他突然说:“你有喜欢的人?”
“告诉我他是谁?”
裴玄素很想维持平和的表情,但他根本维持不住,一刹的急切,电光联想过去种种,她心里肯定藏着一个人。
一个他不知道的人。
夜风呼呼,裴玄素呼吸一窒,几乎是下一瞬:“你心里藏着的究竟是谁?!”
夜色下,他一刹急切,连表情都变了。
但沈星却陡然一窒,裴玄素这三连问,她连呼吸都一瞬接不上来!
种种悲伤,种种挥之不去,到今夜的滂沱哀恸,犹如闪电一般,霎时被这句话劈开了所有迷障。
“不,不我没有喜欢的人!”
她惊慌失措,一把推开了他,力道之大,竟然把裴玄素都推开了,自己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
但懵懂的感情却突然寻到的一个出口,脱闸喷涌而出,她捂住心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哗哗而出。
这一刻,她难受得蜷缩起身体。
在那个人死去很久很久,彻底消逝之后。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的怨怒、厌憎、复杂,种种情感之下,还藏着有爱。
同衾共枕长达六年,他和她也有过同舟共济艰苦与共,那个猎猎如火喜怒无常的阴冷男人,终究在她的生命里篆刻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她不争气,在心里藏着他。
她懵懵懂懂,竟然在这种哭笑怒骂之中,也爱着他。
在这个春凉如水的星夜晚,她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沈星掩面,眼泪哗哗而下。
第75章
外面的事情,并未因两人的感情纠葛停下脚步半分。
仓促分开,裴玄素不得不赶进宫,只留下沉星半宿哭泣,第二天眼睛核桃仁似的,匆忙用冰敷。
到上值的时候,才算看不出来。
她带着人往外朝换班的时候,赵青也在匦使院熬了一个大夜,现在整个匦使院各方官员都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这次刑讯是在多方高官的见证下进行的。
裴玄素虽理智上知道是五五之数,但情感上难免对审问罗三多抱有极大的紧绷和期待。
同样紧绷期待的还有太初宫一系的大小所有官员。一旦罗三多被撬开口,在这个造假的顶级高手和后一批上呈的有问题证物面前,再前面的所有物证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它们的真假性已经存疑了。
整个太初宫被重击巨压的沉艰局面将立马迎刃而解。
只是很可惜,结果让人失望了。
从清晨到傍晚,面审三缄其口,很快进入刑讯阶段,但拷审了一个白天的时间,罗三多都依然抵死不从:“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冤枉我——”
这次的三法司主审还是樊文英,这位年过半百的刑部尚书因为愈发复杂倾轧的局面连内阁都放弃进了,一天审下来,疲惫不堪,樊文英看看两边,无奈说:“若诸位大人无异议,那就明日再审!”
也没什么好异议的,没审出什么来。
但刑部司法不同诏狱,夜晚一般不进行,最多命人盯着上点持续的小刑,明天再继续。
一轮红日淹没于大地,暮色很深与夜色交界,外朝各处檐下的褐皮大宫灯已经挑起来了。
人从提审的刑房涌出来,身边低语不断,很多太初宫这边的文臣武将都依然对这个罗三多抱着极大的希望,紧促绷紧的语气发了狠,明日必须要加大力度审。
裴玄素立在檐下三级台阶顶上,暮色笼罩整个外朝远处模糊不清,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
第一场提审结束,他对这个罗三多寄予的希望在急剧下降。
裴玄素就是从士林走出来的人,他太清楚书生意气认死理,裴玄素清楚意识到罗三多开口几率渺茫。
现在单凭蒋系的那两名三法司官员空口白牙,最多只算辅证,拗不过罗三多的。
整个匦使院喧声大作,裴玄素沉沉锐目,扫视过整个庭院的所有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的大小高官。
太初宫一系的基本都在他站的台阶这一圈。
他冷电般的目光在北衙镇抚司提督寇德智身上稍稍一顿。
寇德勋寇承嗣父子也被勒令暂解职在府不出,但寇氏人丁兴旺在三法司的人依然很多,为首的正是寇承嗣的亲堂叔父寇德智。
——可能涉案的所有官宦,最后就寇氏父子能逃过去。
所以他必须立即做其他的后手准备!
……
裴玄素让梁彻顾敏衡把韩勃何舟替换下来,韩勃好几天没睡,但还不想走,被裴玄素瞥了一眼,他若有所感,闭嘴跟上了。
裴玄素带着东提辖司的人折返赞善坊衙门,先去了西提辖司一趟,在赵关山这里他没说什么,但回来之后,他立即让人私下把沈星叫过来。
又一天入夜。
再见,裴玄素眸色深深,他盯着灯光下微垂眼睫的沈星,极克制喉结动了下。
沈星小声说:“什么事啊?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
她不笨,隐约想到昨天的罗三多和她的鉴假手艺。
裴玄素这么严肃的私下使人悄悄叫她,肯定是有正经事。
沈星努力敛下情绪,尽量让自己保持自然,小声地问。
——她袒露了自己,有些不安,并有点刻意回避昨晚最后话题的感觉。
她行动举止间,其实有种娴雅的贞静感,会注意表现得落落大方,已经成为刻进她骨子里的自然习惯。
裴玄素接受能力很强,他已经将那件事囫囵消化下来了,昨晚最后折返慌忙安慰那一场,彼此间那点子小异样也褪去了。
看着她在书桌边坐下来,他立马想起就是她心里藏着人,简直如鲠在喉。
一种急切和焦灼,简直恨不得立即将这个人拉出来,撕成碎片!
他竭力按捺下来,也拉开椅子坐下来,把他刚才找出来的一个匣子打开,取出一叠大约七八张三尺见方折起来摞在一起的空白旧纸,这是裴玄素昨日趁着第一个进入罗家小院变故陡生,心念一动在短暂的罅隙匆忙收藏起的。
裴玄素问:“罗三多的手艺,你会吗?”
他把纸递给沈星,脸色也不禁肃起来了,“你能做出差不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