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是阳谋。
明太子冷冷勾唇,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他慢慢抹了脸上额头的鲜血,用丝帕捂住额角,锐利眼眸扫视一圈,正要登上座辇,视线却顿了一下。
远处宫廊,赵青正带着十几名女官往懿阳宫疾步而来。
一半残雨,一边炽阳,闷热潮意在滚动,一层热汗覆盖在脸上身上,沈星走着走着,猝一抬头,望见了不远处的皇太子銮驾。
明黄朱红,旌旗猎猎而动,华盖座辇之侧,明太子一身天青玉白的皇太子常服襕袍,银色龙纹在阳光下流动微闪,优雅威势青年正单手用丝帕掩住额头,正望着这边。
沈星一抬头,对上就是那双让人胆寒的冰冷视线。
没错,明太子眼珠子一动,盯的正是沈星。
如虎狼盘踞,冰冷无情,突兀发现,视线一对,沈星心脏就是一缩。
明太子冷冷审视盯了她片刻,转头登上座辇,不等她们过去见礼就走了。
留下沉星就像心脏射了一支冷箭似的,一刹紧缩起来,这两天雷雨留下的心慌在一刹无端转为一种不祥的预感。
明太子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真的只是因为她在裴玄素下大狱期间为他奔走吗?
这种的突兀注意,已经连续两次锁视,总会让人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她是透露罗三多的人?
她这两天都很忐忑,忐忑到感情事都顾不上多想了,担心赵关山,担心裴玄素。
沈星拚命吸气呼气,告诉自己千万别慌,千万一定要注意绝对不能露出一点不对的神色。
她努力保持原来的样子,赵青神色复杂站了一会儿,皇太子銮驾走远,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她跟上去。
……
一切都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倾泻而去。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赵关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察觉了端倪了。
这段时间,西提辖司的氛围都很沉闷。
朝堂风起云涌,掀起腥风血雨,可提辖司乃至十二宦营,除去裴玄素带在麾下的人,一直游离在外。
明明是决定他们是否粉身碎骨的事情。
偏偏他们被排除在外。
命运倾轧。
半点不由人。
每当这个时候,西提辖司不管高还是低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阉宦走狗。
如同一柄刀俎,平时再怎么锋锐,也不过是一个器物,他们品阶有高有低,一定程度却是连官场的人权都没有。
赵关山人后不说,人前却一直表现得很沉稳,他静静等待着自己命运。
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死法各异,他知道随时有可能轮到他。
在去年动十六鹰扬府的时候,他就有这个自觉了。
可这一天,他正在前衙的明堂和陈英顺几个说话的时候,梁彻突然从东提辖跑过来了!
梁彻曾是赵关山的心腹,赵关山仔细斟酌精挑细选之后,最后选中了他和贾平等人给了裴玄素,自此跟在裴玄素身边。
梁彻是其中身份品阶最高的,所以后来东提辖司重建,他顺利成章成了裴玄素的副提督。
相较起晚一点提拔何舟和顾敏衡,梁彻从一开始就是裴玄素的左臂右膀。
梁彻很快为裴玄素所折服,真正成为裴玄素的人。
但,东西提辖司不是一家人么?
裴玄素是赵关山的义子,亲密无间的,这也不是什么背叛。
梁彻知道裴玄素的焦虑,很清楚东宫旧案的进展,他也心焦如焚。
这段时间裴玄素私下的忙碌和已经送进鄂国公府的文书假证据,他是不知情的。
但昨天裴玄素和韩勃同时有了点风寒,轻微的鼻音,私下吃了点成药就没事了。
但梁彻太了解目前的局面了,也深知裴玄素韩勃的焦灼如焚,这么凑巧的事情,他心当下就漏跳了一拍。
裴玄素这人太厉害太敏锐,梁彻不敢试探,但好在还有韩勃。
他装作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偷偷观察韩勃的反应,韩勃得了裴玄素叮嘱确实掩饰得很好的,但心弦一松的那种眉宇间的焦虑舒展的细微变化,梁彻很熟悉韩勃,很快就发现了。
梁彻私下驴拉磨似转了一轮,终究按捺不住,趁着轮到他回去睡觉的时间,赶紧私下去西提辖司给赵关山报讯。
“我也不知是不是?但我直觉,督主大人和韩勃肯定做了些什么?”
梁彻有点无措说了:“还有,督主大人这几天总觉得很疲惫,说起来冯维几天都没见人了,说是病了,星姑娘看着似乎也有些累的样子。”
赵关山蓦地站起身,他当场就有种,这两孩子该不会是背着他在做什么冒险的事吧?!
他心下大急,赶紧去查。
赵关山是多年的太监头子,甚至太.祖朝时他的就深植宫廷了。他要全力去查一个东西,揣度着方向,还真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裴玄素要搞假证据,他不但需要那三名鄂国公府心腹和内史出身官员的一定量笔迹,他还要深入了解鄂国公的过去,而判断这三人的位置,从前后事件和这三人轨迹揣度他们应有的地位和口吻。
所以他才会找楚元音,开启了太.祖朝的皇帝旧档,翻阅明暗折子寻找了解。
——历朝历代,皇帝批阅过的折子和卷宗都会用一个专门的宫殿收纳存档起来的,这是皇朝和先帝们的轨迹,不会销毁,这也是继位之君的学习场所之一。
大燕开国四十余年,神熙女帝登基后修葺前朝皇宫赐名太初,整个政治中心转移十多年,自皇帝登基后两仪宫才重新鲜亮起来。
这个尘封的太.祖朝旧档足足三层一个大宫殿,现在当然是在楚元音这边的。
当时用的都是心腹。
但赵关山在宫廷经营很深,他有了大致的怀疑方向之后,很快就确定了,尘封已久的太.祖朝存档广元殿,确实在近日被开启过,里面的有不少被翻动过的痕迹。
蒙尘被动得最多的地方,小太监不认识字,但照着歪歪扭扭把折子抬头和卷宗名都抄录下来了。
厚厚一摞纸很快送回赵关山的手里。
赵关山一见,当场眼眶骤热,点滴老泪就下来了。
“这两个孩子怕不是要气死我了!”
可嘴里骂得多狠,这一刹心里的拧痛动容就要多厉害!
没想到他年过半百,胯.下空空,这辈子却是个有儿子的命!
还有俩!
两个把他当了亲爹的好孩子。
可他一个做爹的,又怎能让孩子冒险给他替死呢?
——对比起裴玄素韩勃的冒险不悔,赵关山要冷静太多了,明太子这个让人胆寒的存在。
万一,万一啊!
这个可能性很大啊!
他都五十多的人!一般人活到这个年纪,都算好寿了。
他又怎能让两个年轻的孩子替他死呢?
——即便这次过去了,他们提着脑袋的差事,凭借的全是简在帝心,一旦失去了神熙女帝的心,结果就是死!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这个位置,他要么保持要么进,不能退,退哪怕一步都是万丈深渊的死!
这孩子,明明自己身负血海深仇,竟都不顾惜自己!
赵关山老泪纵横,“傻孩子啊,傻孩子,还说想和星星白头偕老呢,怎就这么傻了呢!”
“义父都一把老骨头了!”
一张一张翻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印入心,印入骨。
事已至此,他能死,孩子们不能死。
谁想死呢?
蝼蚁都尚且偷生。
但这本来就是他的罪孽,怎么能让孩子们给他背?
“我造的孽,还是我来吧。”
赵关山一张张翻过纸,翻到最后,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
他仔仔细细思忖过局势进度前后,还有明太子微妙放出的这个空子,心里是越想越笃定。
赵关山很快拿定了主意。
他仔细将这些纸张折叠起来,本想细细收入怀里的,但想想不妥,很不舍但还是用火折点了烛台,端着它走到书案旁的火盆边,一张张烧了。
看着这些柔软泛黄的纸张变成的灰烬,火星舒展燃烧过,渐渐熄灭。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了,有乌云挪到西边遮住大半残阳,又一夜大雨将至的样子。
赵关山打开书房大门,他抬头望了望连日被雨阳灌透而舒展的树梢枝叶,夕阳残红照在他的脸膛上。他笑了一下,良久,收敛起来。
赵关山转头,环顾这个他待了十多年的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而他的鬓边已花白,双手有了苍老的斑纹。
有这么好的两个,不三个孩子,他这辈子没什么好遗憾的。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明早之前,尽量把西提辖司和宦营我的人都召回来。”
“另外,来人,准备车,我要进宫。”
陈英顺一惊,但很快按下来:“……现在吗?督主?”
赵关山整理了一下领口衣襟,金黄色蟒纹赐服在残阳下绣金粼粼,他说:“半个时辰后吧。”
让他稍作一些准备。
第7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