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刹那泪崩,泣不成声。
他最后拉过韩勃,和韩勃说:“我要去你娘团聚了,有什么可伤心的?”
韩勃哗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嚎啕大哭。
……
赵关山最终是去世了。
他死的过程很痛苦。
鸩酒渐渐发作了,其实在和裴玄素说话的时候,他就隐隐开始疼痛,但赵关山忍着。
渐渐的,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脸颊开始抽搐,腹部疼得腰背佝偻在一起。
他的牙缝开始出血,脸色渐渐变铁青,唇色变紫。
赵关山竭力躺平,但所有人都看出他很痛苦的。
万幸的是着痛苦相对短暂。
赵关山深呼吸,睁开眼睛,竭力让声音平稳一些,“你们,你们要团结,不然,不然就不好了。……”
阉人已经快无路了。
他现在只盼着神熙女帝能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赵关山盯着裴玄素,裴玄素含泪点头;又看韩勃沈星,两人拚命点头;又看三人身后的陈英顺等人,后者已经围拢过来,含泪抹眼,大声喊着督主和大人,纷纷用力点头应着。
赵关山紧紧皱着眉头,“噗”喷出一口鲜血!他栽倒在床上,不知是毒还是剧痛,他视线模糊,恍惚中看到那个娇妍美丽的青年少妇,她梳着同心髻,鬓边是他买的流苏发簪,青青一身披帛襦裙,含笑在眼前看着他。
赵关山一恸,他喃喃道:“眉娘,我来了。”
我来找你了。
没负你当初殷殷叮咛,不管怎么艰难不易,他也咬牙活下去了。
茶室小院找到了,杯盏也放进去了。
勃儿也养大了。
是个好孩子。
他另还添了个好儿子,有个好女儿。
可惜他尽力,最后也没有善终。
希望孩子们日后能得个善终。
可惜,他看不见了。
也不知人是不是有魂?如果有,他希望能看到孩子们都好都有善终后,再喝那孟婆汤,去投胎。
……
赵关山咽气了。
叱吒东都,横行京师,率提辖司缇骑宦卫,让多少人闻风丧胆,让多少人唾骂他是个持着皇权的阉宦鹰犬,赵关山。
最终死在了他造就的罪孽,东宫血案的反噬;死在帝皇所赐的一杯毒酒上。
整个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陷入一片哭声中,连东西提辖司必要的留守的宦卫也或黯然或落泪。
韩勃和沈星一下扑上去,大声喊着:“义父!义父——”
可怎么哭喊,人死已不能复生了。
白幡扬起来,素绦悬在马车上,裴玄素亲自抱起赵关山,他们哀哭着把赵关山送回德毓坊的善国公。
赵关山半生谨慎,竭尽所能为帝皇效命,裴玄素还记得当初他对明太子銮驾转凌厉态度时,私下教他的那些话——他们这样身份,要以神熙女帝意志为意志,若对明太子继续恭敬,累积不得几次,就该被抛弃,就该活不下去了。
赵关山被封善国公,但其实这国公府他住得很少,他更多是待在西提辖司的值房里,以待随时奉召。
和寇氏那庞大如小城的府邸并不能比,但这个不小的国公府,没有一个血亲,也没有一个眷属。
只有面露惶惶的大小太监。
冰冰冷,空荡荡,树梢昨夜蓄的雨水浇在身上,浑身的都冷透芯。
灵堂很快设下了,黑色棺椁就放在上首正中。
韩勃和沈星痛哭失声,陈英顺等人也是,就连徐芳等人也不禁低头黯然落泪。
可韩勃撕心裂肺哭了很久,他突然发现,裴玄素自从抱赵关山回来装棺,上了三炷香之后,就消失了,一直都没见过人。
韩勃把赵关山当亲爹的,赵关山就是他爹!一腔悲恸刹那转为极大的愤慨,他蓦地站起来,冲往后面去了。
沈星差点被他撞翻,急忙起身追上了,“韩勃,韩勃!你别冲动——”
裴玄素不可能不伤心啊。
韩勃冲得很快,两三下就把沈星甩在后面了。
韩勃抓着一个人问了句,直奔后堂,冲进去,就望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已经把整个善国公府肃清了一遍了,赵关山没有被夺爵,但随时都有可能会,他甚至已经备有车驾,随时移灵回永城侯府。
此刻正撑额坐在左侧一张太师椅上。
韩勃冲进去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他刹那恨极,正要怒喝,裴玄素抬起头来,韩勃却一愣。
裴玄素双目赤红,神态中有一种隐忍到极点的神色,他极克制地抬头看冲进的韩勃,露出的虎口和颈部位置都扎着金针。
韩勃顿了下,嘶哑:“……裴玄素,你没事吧?”
他想起了裴玄素的情志病。
说着,但两行泪倏地自眼里淌下,韩勃哽咽,哭出来了。
“裴玄素!裴玄素!爹死了,爹死了啊——”
他痛哭失声!
韩勃什么时候都是倔强不驯的,此刻蹲在地上,呜呜哭着,眼泪哗哗。
裴玄素从赵关山死后,脑子就嗡嗡的,老刘担心他会影响正恢复的病情——他已经按赵关山吩咐提前准备了药,立即把药给裴玄素服下,又用金针刺穴通窍。
裴玄素不用,但老刘说这是赵关山遗言叮嘱,他才受了。
裴玄素站了起来,他慢慢的,伸手把那些针给拔,针药齐下,他那种一阵阵窜过的热流感已经消失了,只是心中愤恨却前所未有的巨大!
“彭——”
裴玄素狠狠一脚踹在隔扇门上,当场把整扇隔扇门踹飞,轰隆地砸在院子上。
他恨极了!
什么应该不应该,罪孽不罪孽,这都是皇权倾轧下的牺牲者。
他是,赵关山是,韩勃也是,沈星都是,这东西提辖司所有阉人全部都是!
凭什么啊?!
他想到明太子对他做过的种种事情!无端端几乎死绝了全家,他父亲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想家变后过往种种困难求生和苦苦斡旋挣扎。
还有眼前的,他义父一生身不由己,却背着他认为该是自己的罪孽被赐下了一杯鸩酒!
“我不服!!”
裴玄素恨声。
他不服啊!
凭什么那些皇族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帝皇皇太子,他们努力为臣,被利用被害全家。
成了阉宦,还被迫种种被鱼肉成刀俎,不得善终。
裴玄素从小就是个执拗的,越压抑越不忿,到了今天终于抵达了顶点!有些不屈不服一点点累积,到了今天因为赵关山的死陡然破闸而出!
“皇族,太子,帝皇。”
在唇齿呢喃而过,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裴玄素一刹那想起了那个权宦!
沈星嘴里那个最终权倾朝野,毒杀帝皇的权宦。
好啊!
很好!
裴玄素霍地转身:“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要爬到权力中心,成为剑指帝皇的人!
他要权倾朝野,任谁也不能再主宰他!
韩勃冲上来猛地踹门,狠狠的一脚又一脚疯狂,突然刹住,蓦地侧头看裴玄素。
雨后的的凉意,檐下树梢滴滴答答,他们这个位置背光,裴玄素一身赤红赐服,那双丹凤目比他的衣服还红,像要滴血一般。
裴玄素一字一句:“死没什么好怕的,它肆意欺凌我,那我凌驾掀翻这个皇权如何?!”
一日不行,十日;十日不行,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他想起了沈星说过的,神熙女帝的寿命,明太子寿命,不到两年的时间。
裴玄素倏地握拳,狠狠地厉喝一声!
他蓦地低头,对韩勃说:“你敢吗?”
韩勃猝然停住了呼吸,他一刹那僵住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话,教过他这样的话,包括他的义父赵关山。
赵关山从小都是教他要好好读书,科考;后来他不听话进了提辖司,赵关山叹气连连,复又教他如何当差,如何才能在阉宦这般前危后崖的位置上,把高权又不易的帝皇之差当好。好好保住自己的命,就是孝顺义父。
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过。
韩勃一时连心尖都战栗着,惊愕,浑身过电似的感觉,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
可他本来就是个不驯桀骜的,一刹那牙关咯咯作响,满腔的忿恨找到了一个出口狂涌冲出。
他几乎只是停滞了几息,裴玄素大力攒着他的肩,韩勃狠狠一脚踹身侧的边框:“我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重重撞上裴玄素的胸膛,“啊——”喊了一声,“你有什么做的,你一定要吩咐我,不能忘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