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阴天,太阳在厚厚云层后透出一片亮白。玉山行宫确实是个好地方,负阴抱阳青山巍峨,一进入玉山行宫地界一带,那种夏日炎炎的感觉一下子就没有了,被树木泥土的清新之息环绕着,整个人一下子凉爽清透心静下来的感觉。
当然,心静不静,这个还是因人而异的。
外朝在山麓的位置,一片徐徐铺开,但因为整个玉山行宫范围地势都高,她们站在外朝通往行宫外的林间小径上,身后竹叶刷刷,眼前苍翠一片,林海无垠,昨日雨后的清新沁人心肺。
梁喜何含玉勾着沈星的脖子,两人在小径上了一段,身后是勘察台女官大小的笑声和说声。
邓呈讳张合和徐守则安静跟着,这裴玄素不知怎么操作的——他最近还得私下接手赵关山留下来的许多明暗东西,韩勃已被他推上去接任了西提辖司提督一职了。他东西提辖司宦营两边跑,现在的、将来筹谋的,明面的、暗地里的,明面朝局私人感情,忙得人影不见,沈星也没逮到他问,不过这点小事问不问也没差了。
反正现在邓呈讳和另一个身手超好叫张合,以及徐芳徐喜四人轮流,他们穿上女官们玉白金黄玉龙补服,就混在勘察台女官里头,一样上值。
对勘察台的女官只说,是外援来着,大家也稀奇了一下,也就不当不回事了。
难得邓呈讳徐芳他们也坦坦荡荡,好像真的是来上值的一样。甚至张合还是个舌灿莲花的,很快就和大家熟络了起来。
这会儿,四个人正混在女官堆里,一边两个,不远不近跟着沈星。
沈星也就彻底因工作需要落单的时候了。
也就梁喜何含玉和沈星很熟悉,和赵青也熟悉,隐隐察觉到些什么。
一行人走着走着,今天下值了也不急着回衙,有人见到竹笋和野山捻子开心叫了一声,一群大多是贵女出身的女官也呼啦啦跟着跑上去了。
沈星没去,就在山径边找了块大石头坐着。
邓呈讳徐守张合杨辛当然也不会凑热闹,四人微笑,各自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不动声色环视几圈,放下心来,张合笑着大声喊了两句,惹得一群女官嘻嘻哈哈笑着回应他。
梁喜何含玉一边一个,两人勾着沈星的脖子。三人这个方向斜斜仰视,可以望见对面依山而建一路庞然往下的金瓦红墙的玉山行宫主宫殿——神熙女帝居住的十六进三重中轴大宫室,包含如太初宫一般宏伟且具备的召开朝会所用的正大光明殿,再后面的含章殿御书房,再往后的帝皇起居第三进玉容宫。
布局和太初宫一摸一样。
视线再往东一转,便见一大片碧绿色琉璃瓦的东宫,正极宫,隐隐呈对峙之势。
而含章殿龙盘虎踞,牢牢将正极宫俯压在眼皮子底下。
远远眺望,就轻而易举感受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无声氛围。
神熙女帝要避暑,说得再自然,也是从前未曾过的,从上而下,多少都带着对帝皇寿元的隐忧,尤其是太初宫一系的。
监察司内部,相熟的私下其实已经讨论了好几轮了,甚至已经有人很黯然私下说,实在不行,到时便回家了。
这些林林总总,就不说了。
梁喜何含玉望见玉山行宫的皇城主殿和东宫,难免又浮起一丝隐忧,三人不禁互相对视一眼,梁喜甩甩头,“好了不说这个了。”
她打趣沈星:“你和裴督主,最近怎么样了?”暧昧挤挤眼睛,裴督主虽是阉人,但享鱼水之欢的方法也有很多,甚至更刺激,梁喜和何含玉嘻嘻笑了起来。
不过两人回头望了张合他们一眼,敛了笑,有些担心:“你是不是被明太子盯上了?”
私下那些剧烈的暗流汹涌,她们不清楚,但还有隐有所觉的。
沈星就笑笑,很多事情也不能往外说呢,她说:“其实没大事,就是鉴假那事,他有些担心罢了。”
她推两人,“行了,你们也去玩吧。”
竹笋那边大声笑小声说,又喊她们,梁喜何含玉都回头应了两次了,她便推着她们去了。
沈星就不去了,她微笑目送梁喜何含玉跑过去,片刻收了笑,长长吁了口气。
小径这边,就她,和不远处各自坐着的邓呈讳徐守张合杨辛四人。
风吹,远近林海摇动,身后竹林刷刷。
张合杨辛,其实沈星也认识,前世张杨就是他的心腹,也曾奉命跟过她出入。
坐在大石上,除了左斜方是玉山行宫主体之外,往前、往北、往西,一片豁然开朗。
苍翠林海起伏延绵,往北穿过驿道就是京畿和东都,而往西望,则是靖陵的方向。
这个场景真的很似曾相识,其实靖陵那边也是这样的,群山起伏,负阴抱阳,林海和大河,风一吹,刷刷的林海浪涛声音。
她和上辈子那人关系由陌生转近的时期,就是在靖陵的林海里。
——这段时间很忙碌,但偶有闲暇,沈星除了紧张忐忑徐家的事,心内难免纠缠的,就是感情事。
这个似曾相识的情景。
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过去,那段尘封的记忆就慢慢翻转清晰。
沈星原来很怵他,也因为林中徐芳徐守的负伤濒死——她和蒋无涯的神策军擦肩而过那次,后来她终于等到了裴玄素和她这边徐家的人带着人找到了他们,把徐芳他们带下山救治。
之后一路跟着在山中辗转,又跟着下山迎接御驾大部队,至靖陵大水崩塌之前,她都没怎么和这人说过话。
但后来,靖陵突然隆隆大水,没多久开始崩塌,几番惊涛骇浪,所有人大骇失色。后来剧烈的护驾撤离之中,他被委任殿后,那时候不管之后兵谏和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他们这支殿后队伍是非常惊险了。
多度大水冲散,最后沿着墓道被水流冲远,即将出墓道的时候,有石闸落下,他杀了敌人,同时也重重被轰隆坠落的石闸砸断了腿。
她没有跑,那时候很害怕,但好歹是他把敌人都诛尽,那个初出茅庐不久的少女连爬带滚跑过去,但他已经走不了,更甭提下靖陵西侧陡峭的群山了。
最后是她背着他,跌跌撞撞摔了无数个跟头,连额头都磕破了,后来好了额角和发际线的位置还留下一个小坑般的疤,把他背下山。
之后,两人关系就好起来了。
他经常冷嘲热讽,喜怒无常,嫌弃得不行,但却教她很多东西,也愿意护一护她了。
沈星这辈子细细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大约就是那个时候。
她悲恸渐渐沉淀在心里,初入政斗环境,她简直不知所措,紧张焦虑。有了那人庇佑,虽然他经常讽刺她,非常多的不悦,但那是沈星得到的第一个庇护,非常难能可贵,她才能稍稍喘口气。
她被那个艳红浓烈孤孑冷漠男人吸引住了,谷底绝地而起,风雨骇浪傲然伫立,她从小在永巷长大,她也未嫌弃过阉人,偷偷喜欢过他。
只可惜,后来明德帝临终手笔,董道登死了,证据直指她这边,沈星被冤枉,两人彻底闹掰了。
后来他也没道歉,但形势所迫,她只能忽略过去。
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分分合合,他帮过她,她也协助过她;他因形势迅速抽身,她也抿唇没有理会他。
一直到了那个半个晚上。
他中了药,她也被下了,在那个幽暗偏狭的宫殿里,他的肌肉紧实的胸-膛贴着她光果的前身,他的手抚摸过所有地方,最后伸到下面。
他没有用那条镶玉势的皮裤,但所有该做的都做过了。
沈星承认,她就是个土的,后来那人强势占有了她的身体,到底在她生命中变得不一样了。
所有辗转拉扯,情感在那个下午翻搅着成了泥泞变成了丝,混在一起,再也撕扯不开了。
沈星想自己大约是靖陵后不久喜欢上他的,这种喜欢酝酿着,恼怒、怨嗔,所有所有激烈的情绪。
她救过他,但那时她在姐夫这边,她不能说,他以为楚元音救的他。后来两人似乎出双入对了,那时候她的气愤、恼怒,现在想来更多的是不忿难受。
很多很多,酸涩苦辣,拉扯辗转,又怒又骂,在午后重阳宫他第一次强势覆上她的身体,将两人的关系推向了顶峰。
他不喜欢她。
可是她还是偷偷爱上了他。
不争气,可是她还是这样了。
沈星眼眶发热,她赶紧侧了侧头,偷偷用手指揩了一下,但眼前时曾相似的林海,已经模糊一片。
足足六年啊。
他是有很多很多的不好,可同衾共枕六年,他欺负了她很多但也确实庇护了长达六年。
她扇过他耳光,他脸色阴沉一刹骇怒到了极点,但到底也没有打回来。除了徐芳垂危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箭矢穿眼贯颅而过的剧痛,随着这份爱和时光,变得刻骨铭心。
可裴玄素就是裴玄素,这辈子这个喊了一年多二哥的人,她也确实清晰知道,他就是他。
哪怕因为没有去势,出现很多迥异的地方,但他确实是他没错啊。
可一旦想到要将前生那个人扔进角落,从此再也没有他,永远别去,那人和那段鲜明倾轧的时光。
她心脏就攒着痛,钝钝的疼到极致般的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暂时做不到啊。
她也……舍不得啊。
沈星竭力让自己如常,背影好像在眺望风景,但泪水哗哗决堤,她痛哭,控制不住眼泪,她连忙伸手掩住了一边脸。
滴滴答答,落在她玉白色的官服下摆,晕染成一个个小小的圈。
……
风吹林动,潮声一片。
整个玉山行宫,禁军林立巡哨,行宫内廷,中朝外朝,星星点点赐下的官员别院,已经如东都内城相差无几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环境清新不少,滚滚的炎夏仿佛隔离在外。
同一个行宫,有人忐忑未来想着心事,也有人在闲庭信步,眉目沉凝蓄势待发。
小宫人或许小文吏和底层禁军或许闲适新奇,但实际上东都内紧绷的局势和氛围只是换了个位置罢了,但凡有点官位高度的,无一不紧绷着心里那道弦。
东宫,正极宫在行宫东侧,占据了中朝内廷三分之一的位置,一整片的碧绿色琉璃瓦,在日影下微微呈反射的光。
树影婆娑,湖光山色,明太子来了玉山行宫,身体确实感觉舒适了不少,最起码咳嗽感轻了很多,胸臆间的黏沉感也轻快了不少。
但舒适只是身体上的。
他慢慢踱步,沿着小湖一路往东边的山腰行去,终于抵达的东宫最北侧的一个小亭。
树影,湖光,风掠过,隐隐涛声。
这边望下去,即是昔年兰亭巨宫的遗址。
二十年时间,树木藤蔓疯长,站在小亭之上,已经几乎望不见兰亭遗址的痕迹了。
只明太子遁着记忆,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点曾经宫垣的影子。
可那段时光,埋藏了他太多太多的过去啊!
明太子面无表情俯瞰了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脸,他的脸,就是那次大火被滚烫烧焦的铜鼎毁了容的,从此焦黑坑洼一片,惨痛无比的伤痕。
他被幽禁,父母斗得如火如荼,而他第一次长达七年的幽禁。大火没一个人往这边救援,所有人都往外跑,浓烟滚滚,保父乳母在另一边拚命喊他,可他根本喊不出声,他的腿被倒下的房梁砸住了,那些刚被汰换了一批的宫人惊慌失措往外跑。
只有和他一起被幽禁,傻乎乎的小九,跑出去殿门外了,发现他不见了,又哭着回头找他。
小男孩明明拉不动,被浓烟呛得拚命咳嗽,但还哭着不走使劲拽他。
大哥临终的时候,上表请求给他封王就藩,从此去封地上远离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