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熙女帝先召见了裴玄素。
含章殿。
描金红柱,精致而华美,朱红的槛窗层层紫檀木大书架,东边垂帘通向暖阁,鎏金鹤嘴香炉徐徐吐露香息,厚厚的大红团花地毯吸附了所有的脚步声。
宫人内监垂首侍立,不禁将呼吸放得最低。
大殿内。
神熙女帝端坐在玄黑金黄的御案之后,一身明黄色的团龙龙袍,她日前小病了一场,看起来略显有些苍老了几分,但冷电般锐利的眼神和陡然骇人的帝皇气势未减半分。
该禀报的,密折上已经禀报过一次,裴玄素跪下被叫起,重新把详情仔细说了一遍,并第一时间呈上了那份机械图。
梁恩急步走下来,用托盘接过匣子,匆匆检视,立即呈上。
神熙女帝“唰”一声打开机械图,很大,特制防腐的羊皮上绘画着非常精细的蓝色红笔图,足足有一张御案那么大,这是一个水道和闸头的详细建造图解。
其设计之精妙详细,哪怕完全看不懂的人,也第一时间不明觉厉的感觉。
裴玄素该禀报已经禀报完了,他垂眸盯着眼前的大红地毯,上首神熙女帝打开机械图之后就安静下来,只听见刷刷的移动地图细看的摩挲声。
大殿内无声无息,气压却越来越低,有一种沉沉骇人风暴氛围的在无声酝酿着,凛然到了极点!
神熙女帝异常的敏锐,阳光炽炙的午后,有种凛然在这一瞬间霎时搠获她的心头,一种嗅到无声巨大危机感,从她的后脊而起,刹那攀爬到她的肩膀全身。
神熙女帝眯眼,眼珠子滚动,慢慢看过这份机械图,她“啪”一声将图拍在御案上,她说:“裴玄素,你说太.祖皇帝会不会留下了什么布置,或者遗旨!”
给他的儿子。
简直一语中的!
裴玄素现在还没彻底弄清楚明太子的具体布置。但他猜,这次靖陵计划,必然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给章.怀太子的,也就是那个自戕的少帝。
明太子察觉蛛丝马迹,从而全盘窃取!
他慢慢抬起眼,这一刻,君臣对视,神熙女帝目光沉沉森然,是一种骇人的戒备和蓄势迎战待发;而裴玄素目光漆黑幽深,敛住他所有情绪。
他道:“臣以为,是有的。”
裴玄素声音磁性华丽,有两分刻意的阴柔,被烟熏过带上一些暗哑,在这落地可闻的偌大殿宇之内,短短六个字,声音不高,平静的语调之中,让人骇然至极。
梁恩心脏都不禁紧缩了一下,一下咬紧了后槽牙,鸦雀无声,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神熙女帝点头,她连连点了几下头,神色森然而淋漓,她道:“朕,亦如此认为啊!”
“裴玄素!”
“臣在。”
神熙女帝神色凌厉,话音陡然一转,她站起来,看向裴玄素:“你做得很好,接下来要再接再厉!”
“这个蔺卓卿,尽快让他吐口。蔺家?”神熙女帝一瞬想到徐家和霍家,当年驻守西南二道河西关三大开国名将和国公府。
“臣以为,不妨从历年的工部,或相关的老匠人入手?查查这个水闸。”
“朕知道。”
神熙女帝立即侧头吩咐梁恩,让传召工部左侍郎裘成因过来觐见。
梁恩飞速跑出去了,往外朝而去。
含章殿御书房内,君臣二人的商讨仍在继续。
神熙女帝问:“徐家,霍家。裴玄素,徐妙鸾那边,你问过了吗?有没有知道什么?”
裴玄素道:“臣已问过,包括宫中沈鹏盛。沈星当年年纪太小,沈鹏盛旧年又不识军务常年在家,二人完全无所知。”
君臣二人谈论了小一刻钟,想过多种方向和猜测,但此时此刻,还是先从目前得到的水道水闸图和蔺卓卿下手。
裴玄素断言:“只要蔺卓卿的嘴巴撬开,必然会有重大突破。”
“好,”神熙女帝眉目森然,“即刻将此人打入诏狱,严加审讯。”
“臣遵旨!”
讨论暂告一段落之后,神熙女帝又看一眼机械图,递给身畔一个大太监,让立即让宫中画匠联合召来工部的人,马上临摹多份,马上就要用上。把一份交给裴玄素带走。
神熙女帝往后靠坐在明黄引枕之上,眯眼片刻,视线回到裴玄素身上,“裴玄素,你做得非常好,你想要什么赏赐?”
裴玄素立即起身,伏跪在地,垂首:“臣有一事,求陛下恩旨!请赦徐家人之罪。”
裴玄素想求这道恩旨很久了,虽然他从未和沈星说过,但一直搁在他的心头,一找到机会立即就请旨。
此刻的场面,他求别的东西也不合适,帝皇就是如此,她要赏你可以,但你主动要权要位,就变了味道,好事变坏事。
求徐家人的恩旨,不但合适,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神熙女帝点点头,也很痛快:“好。只要徐家人不再犯重罪,”说的是机械图这一次,“包括徐景昌暗阁的,徐家人前罪一笔勾销。”
她命即刻拟了密旨给裴玄素。
另外,神熙女帝靠在引枕上:“只要你把东宫图谋一切顺利查出,朕赏你国公爵,封少师。”
裴玄素立即拱手,沉声:“谢主隆恩!”
“好了,去吧。”
神熙女帝肃容:“务必让蔺卓卿尽快开口!”
“是!”
……
裴玄素离去之后,神熙女帝召见了窦世安等人,询问了一番,重重褒奖,并令继续随抚慰使团的稽查。
最后,才见的寇承嗣。
此时,神熙女帝有关机械图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了些许,但依旧面色沉沉。
待寇承嗣入内觐见,她该知道的都已经很清楚了,也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暴怒,直接一个笔山砸在寇承嗣的脸上!
神熙女帝破口大骂:“纵火半城,火烧弥州!寇承嗣,你的脑子呢?你究竟还想不想继位了?!”
昨晚发生的事,但京畿风云变幻,多的是人留一只眼睛关注抚慰使团,消息灵通的人很多。
就在今天早上,雪花般的弹劾折子已经上呈到门下省,快的已经到了神熙女帝的御案了!
这件事情,酷吏做就算了,其他人做也都算了,唯独寇承嗣不能做!
“如今朝中,尚有一些中立官员。”高低都有,真正中立的,“可即便不算他们,太初宫之下这众多的文官武将!”
寇承嗣火烧半城,简直震动了整个朝堂内外,多么骇人听闻啊!
目前弹劾折子只是第一波,后续明面消息传回,才是真正弹劾折子能淹没门下省的!
这件事情,东宫不用提,就连中立派也不说了,可连太初宫之下都不禁为之侧目啊。
现在还好,可等解决了东宫之后,真到了要立皇嗣之时,这些东西就要摊出来说道的了。
寇承嗣既无开国之功,也无强权到压服所有人的能力和势力,想继位,必要的羽毛是要珍惜的!
神熙女帝是真的生气,她叱吒风云,女帝面南称帝,一生雷厉风行,从不言悔,但对着寇承嗣,有时真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她每每这个时候,不由总要想一下寇承婴。
寇承婴这个小侄子,可比他这哥哥强多了。
神熙女帝暴怒,骂了寇承嗣一个狗血喷头,寇承嗣本来进殿很兴奋还有点委屈的,因为神熙女帝召见他竟在最后。
一进来,被骂懵了,然后一下又醒了。
寇承嗣焦急,讷讷,喊了两声姑母,被骂得抬不起头。这是神熙女帝第一次把皇嗣拿到明面上说。
他当然想啊!
他亲姑母是帝皇,儿子要么去世要么你死我活,太.祖皇帝儿子除了明太子之外都死光了。某种意义上,他距离皇太子之位就差一步了。
权欲的渴望自然深深的。
并且寇家若上不去,他是必要死的,身后整个寇氏一族都是。这一点,他深知,并且他父亲临终之前已经反覆叮嘱他了。
寇承嗣面露后悔焦灼之色。
神熙女帝深深呼气,骂了一轮,停下来,继续骂又不是,确实寇承嗣是竭尽全力为她分忧的。
没有那一把火,裴玄素肯定没那么容易,至少没那么顺利擒下蔺卓卿。
多骂几句,畏手畏脚,回头连优点都给丢了。
“算了,这次给你说白了,下次行事多想一些,但也不要畏首畏尾。弥州抚恤你亲自派人去,挑好的人,务必抚恤重建到位,听见了没有?!”
神熙女帝看见他就头疼:“去吧。诏狱的审讯抓紧,即刻就开始!”
寇承嗣连忙去了。
绘图的画匠和工部人的已经到了,梁恩低声禀,今晚就能临摹完成三幅。
裴玄素已经先回府了,并且一出宫就叫了提辖司的医士,估计熏的不轻。
神熙女帝沉声:“给他赐太医。”
她眯眼:“梁恩,你去圣山海一样。”疑似?
梁恩神情一肃,立即领旨去了。
偌大的御书房之内,西偏殿画匠工部的人进出搬动桌椅的声音。
御书房沉沉寂静一片,在这个午后听得十分明显。
神熙女帝想起那张机械图和方才的判断,以及东宫的那个逆子,她眉目沉沉,凌然一刹。
……
随着抚慰使团带着机械图和蔺卓卿折返京畿,整个玉山行宫内外霎时又风云变色。
沉沉隐隐,滚动般的让人窒息的阴霾。
作为掀开这一切的核心人物之一,裴玄素已经翻身上马,沿着通天大街出了宫门,带着一众心腹和赭衣宦卫离开了外朝范围。
树木刷刷,林荫的阴影下,滚雷般的马蹄,裴玄素率众而下,他单手握缰,垂眸,冷冷勾了下唇。
他出正大光明殿的时候,寇承嗣已经进去了。
里面说些什么他猜到了。
事实上,放火那会他就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