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去处理完杨慎那边事情的回来的孙传廷,刚好撞上老刘摇头唱着离去,孙传廷:“……”
裴玄素:“……”
他想把老刘打一顿,简直气死。
……
半开的槛窗还没关,扑簌簌吹灭了几只蜡烛,屋内灯光少了一半,月光终于在舷窗前的地面投下一小片。
裴玄素拍一下桌,最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咬着牙关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脸色阴晴不定。
说来可笑,傍晚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沈星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他会不会那一半的爱情都不属于自己?
但裴玄素当时居然胆怯了,他那一刹僵着居然没敢问出口,他怕听到一个他不愿意听见答案,怕见到她一怔后错愕失措夹杂被喝破却恍然的那种神色。
他不知怎么过来了,他急促找了个借口出来之后,却很快又被滔天的怒火覆盖。
他为那个猜测愤怒无比,又因为自己刚才的不敢而更加痛恨自己,掀起滔天的怒焰,里面夹杂着不可置信和难受到极致的情感,种种情绪在翻滚成一片。
不得不说,老刘虽然气人,但他给了裴玄素一个行动的方向。
几乎老刘刚下舷梯,同时张合把几幅舆图送进房内,他就霍地站了起来了。
裴玄素不是个能吃亏的,他掏心掏肺,爱得死去活来入骨入髓,他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只当别人的影子和替身。
一种直冲脑门的情绪,他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捏着沈星的肩膀,让她把话说清楚,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他不是那个该死的男人!
他就是他,他是裴玄素,皇天后土,这辈子的一个,独立完整的一个,和那个老东西没有一点的联系!
她怎么可以如此负他?!
但凡她胆敢说一句是,或许流露出一星半点这样的情绪,裴玄素,裴玄素他,他深呼吸,想到这种情景,他真恨不得抱着她一起死去算了!
满腔的情绪,越想越坏,越想越难受,步履又急又重,直到裴玄素疾步行到走廊的尽头,他和沈星的卧房门窗灯光倾斜,他一侧头,却不禁愣了一下。
烛光柔和的黄色,不是很亮,自冲走廊的内窗和半开的门扉投在廊道上,徐容站在门外守着,不同于大值房那边的疾风骤雨氛围,这边走廊半昏半明,很是静谧。
沈星处理好舆图,已经回来了,她洗了手,正坐在床沿,低头给两人折叠晾干收回来的衣物。
这船上人手不少,但大家都去抓紧休息了,她也不是矫情的人,衣服收回来她接过,自己折叠就行了。
舱房的杉板是赭色漆的,半新不旧,床也不大,固定在舱房里间的一侧,帐子是靛蓝色半旧的棉布,挂在悬在床架子两边,沈星正就着一盏灯,掖了掖鬓边碎发,坐在床沿,给他折叠衣服。
在这样的船上夜晚,风声浪声,室内静谧,她是个苍白瘦削的女孩子,纤细娇小,映着烛光,白皙侧颜有一种白瓷板的脆弱感。
很美,也有种温柔恬静但需要珍惜的纤弱感,她最近消瘦了好些。
她其实吃了很多苦的,虽她从来没说过,心里也只当寻常,还自觉幼年少年很幸福,但在其他人眼内,那些时光还是有很多难以言喻的苦头。
沈星对人真的很贴心。
这半月的时光,大约是唯一她因为伤心沉浸了往事,没有留意到裴玄素情绪的时候。
她这会儿大概也情绪不好过,但她还是坐在床沿,把两人的衣物折叠好,这是两人准备好明天穿的,一件件收拾好,放置在床头枕畔。
这是自从在蚕房出来,永南坊他昏迷养伤之后开始,两人就养成了的习惯。
她总是给两人收拾折叠衣物的。
所以裴玄素骤眼一看,不由就是一愣,过去永南坊养伤和蚕房后出来的经历他猝然就想起来了。
然后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人的情绪有时候是这样的,越往那个方向想,就越想越像,越想越难受越气悲怆气苦。
但被拉一把,头脑就猝然冷静了下来。
裴玄素突然就想明白了,沈星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的。这么多日日夜夜,这么多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莲花海地道淌水而出,悲惨奔走消巍坡,之后杀人奔逃永南坊,雨夜、养伤、避过追捕,之后一路从龙江到如今。
她的哭,她的泪,她的惊惶,她的喜和悲,她紧紧搂着他,喊他二哥。
沈星是个一个很贴心、很能感受到别人对她好的姑娘。她真的很好很好,有时候好到能把你的心都热软化了。
这样的偎依之情,这样的携手与共,她不可能对自己没有感情的。
裴玄素突然想起,在追逐假徐分遇险他差点暴露真容的那个山坡后,她伏在他的背上,软软喊着他“二哥”,那一声声的二哥,充满了柔软的男女情爱,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裴玄素刹住脚步,他站了一会儿,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捂住额头,先前是他偏激了。
沈星心里也肯定是有他的。
这么一想,整个人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静静看着沈星给他折叠衣服,他心里清楚,这是那个人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吧?
蚕房出来的那段经历,是独属于他和沈星的。
他两种情绪拉锯片刻,最终他还是不想吵架,不想发作这件事。
因为沈星这会正神伤着,他现在突然掀起这个话题,对他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那个阴沉一生,吐了血的阉宦,裴玄素如今对此人动容感同身受是全无,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恨。
但现在冲进去大吵大闹争执一场,除了加深沉星对那个人的记忆,裴玄素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
他只会更加吃亏。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老东西!”
裴玄素恨恨道。
裴玄素不无阴暗地想,自己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可能这就是对方的意图,阴魂不散!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那老东西大概就是最让人讨厌的一只鬼。
他咬牙切齿。
但他不能中计!
他绝对不能让这人在沈星心里更深刻,也不能让对方永远留存在沈星的心里的。
眼下这个情况,必须只能是暂时的。
裴玄素理智一下子就回笼了,他挥挥手,让徐容不必上前,他侧了身,背靠着卧室外墙的舱板,仰头,又侧头看内纱窗漏出来的烛光。
裴玄素对那个人和眼下这情况,依然是憋屈和不甘的,但想明白沈星还是爱他的,那一半爱不属于自己的最糟糕情况并没有发生,他确实好过多了。
站了好一会儿,捏着拳咬牙切齿,但喉结上下滚动,裴玄素又侧头,顺着窗牖边缘的灯光看房内的沈星,结果这么一看,就看见沈星站起身把衣服放好,纤细笔直的手指头,右手中指是没有指甲的。
只剩下一团光秃秃的粉色圆肉。
白壁有瑕,看起来有点丑有点秃。
裴玄素一看,心弦却猝被拉了一下,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感觉蔓延上心头,连那些愤怒和不甘都覆盖过去了很多。
这是龙江寇承婴放炮的那个夜里,她冒雨跑回来,在满目疮痍炮轰过的坑洼焦土里,雨中拚命地刨他掀掉的。当时都不觉,过后才发现这个指甲都掀翻没了,血淋淋的,但她又哭又笑,喜极而泣,都不觉得痛。
他在那个雨夜,握着她血淋淋的十指,在家变父母惨死之后,第一次被除了悲恨以外的情绪动容,他哽咽着,紧紧把她箍紧,抱在怀里。
说今生决不负她。
但那时候他一无所有,他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要竭尽所能维护她,对她好的。
忽然想起那个满目疮痍的雨夜情景,裴玄素都不禁眼眶一热,他没理徐容,但也不愿露出情绪变化,蓦仰头,用手遮住了眼睛。
他半晌,才忍下了那一阵的喉头发酸眼睛发热。
裴玄素想,他不能这样,沈星心肠柔软,最记住旁人的好,那人保护了她半辈子,她记住并深深眷恋爱上了,是正常的。
而他这一辈子,受到了沈星多少的柔情和体贴慰藉,这份慰藉支撑他走过了多少的风雨和艰难,一路走到如今。
可正如有阳光就会有阴影,一件事有利就会有弊,一个性格有它好的一面,那就多少会有些相应产生的弊端。这是必然会存在的。
他不能光享受了好处,光占便宜,回头发现相应弊端的时候,就翻脸来生气说着说那。
那他和既要又要有什么区别呢?
爆涌起的情绪,慢慢就被雨夜回忆的那种酸涩又甜蜜感觉覆盖,压了下来,整个人心肠变得缠绵难舍,过去同甘共苦她体贴温柔的的软和情绪升起,占据了他的心。
裴玄素蹚渡黑暗至今,只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心上人,由此至终都陪伴在他身边。
他前途未卜,“那人”倒是最终胜利,可他一意孤行走出了另外一个轨迹,步步惊心,那个所谓前生已经改变得面目全非了,谁能预想他将来会不会粉身碎骨?
可她还是一心一意跟着他。
裴玄素是知道沈星的,她这一跟怕就是一辈子了。
哪怕这份感情真有着一些他介意到极点的瑕疵,但难道它就因此变得不珍贵了吗?
不,恰恰相反,它珍贵极了。
裴玄素抿唇想,他是个男人,而对方只是个阉人,还比自己惨这么多。
而他的完整是沈星救的,他也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沈星的温柔。两人的感情过程虽不是顺利如丝,但也算水到渠成吧?
自己已经赢了对方那么多,忍一段时间又何妨?
最关键裴玄素不想和沈星吵架。因为他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法丁是丁卯是卯的,吵不出来结果的。若他冲进去争执一场,最大的结果大约是她不开心难过,而他也高兴不起来。
除了伤害到沈星,又加深那人一轮那人在她心里的印象,不会再得其他。
忍一忍吧,看她能知道多少?
等她过了这个兴头,知道完想要知道的了,或许没法知道更多了。
渐渐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裴玄素这人其实很聪明,他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自然过渡。
要么定下一个期限,以不想她沉溺伤心为由,积极追溯一段时间之后,就劝她放下。
把这段前生时光和回忆放下,彻底开始新的人生。
裴玄素不是不能想明白,只是先前,人拥有情感的动物,如果事事都能理智冰冷去处理,他也不是一个人了。
恰恰相反,裴玄素这人,拥有着最浓烈炽热的情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玄素站直,他发热的眼眶已经恢复了,面上也没什么异常,让徐容不必见礼,他直接进房,把门窗都关上了。
内室外室各一个烛台,不算大的舱房,烛火摇曳。
沈星刚把衣服收拾好了,她默默把半开外窗关上了,又把裴玄素等会回来洗脸描妆的水壶提过来,放在脸盆架侧,她就坐在床沿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