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江南。
江南的游记和风景名胜,是她难得读过的一些闲书。据说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她小时候曾经有过老家江南的小宫女小太监同伴,她就向往过。
她曾经偷偷期盼过,如果没有宫廷,也没有那个坏人,她安静在市井的平淡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青青河边草,清水逐溪流,她时至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直到死都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他的心意。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哪怕当时说透,也无济于事。
他阴郁,他的病,他的旧伤,他的骄傲和藏在底下的自卑。
他从来都不去下衣,也从来不允许她碰触他那个地方,她不小心碰到他大腿根,他必会发怒。
可见他是何等的在意啊。
两个满身伤痕,累累不堪的人,在这种血腥倾轧的环境相遇,在立场矛盾本该是敌对的处境相爱。
一再的踌躇,一再的矛盾,尖锐的拉扯和爆发,种种情绪,最重要是横在两人之间的楚文殊。
如果他不强求,可能早就文殊登基那一刻,两人就成为敌人,斩断曾经有但彼此不知的情丝,再无任何其他纠缠的可能。
可为什么文殊背叛之后,他也没有告诉自己?
明明他是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矛盾消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说!
可为什么又不说了?
大约是战况已经不明朗了,他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后路,若他死去,她将会在江南市井中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让他这个强迫她无数次的阉人,让他成为一个过去式的符号,不要扰乱她的心湖。
她这人心软,伤心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是吧?
是这样的吧?
沈星哽咽着,她哭过,暑热了一天的嗓子沙哑,她搂着裴玄素的背,小声说:“你说,你上辈子最后的时候,会不会盼过,若有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裴玄素轻轻呼吸一口气,他自从决定好好经营之后,感觉心绪平复了很多,再听这些有酸涩,也有情绪翻涌,但没有了那种暴怒。
他转过身来,沈星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搂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他轻声说:“或许吧。”
他的声音很平和,听在耳朵里,好像激烈翻起的情绪遇上冷风,让人不觉渐渐黯然颓下来了。
沈星绷紧耸起的肩膀,不禁慢慢松下来,她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江风很大,呼呼吹着,从晃动的帐子罅隙灌进来,厚厚的白云终于遮挡的炽烈的阳光,感觉炎热消褪了很多。
裴玄素一下一下耐心轻抚着她的背部,他盯着灰蓝色的帐布,心里百转千回,但他想,自己年纪比她大,更有耐心不是应该的呢?
终于感觉沈星平静下来,她安静趴在他怀里靠着。
裴玄素呼了一口气,稍稍换了姿势,他坐直把左膝放在竹椅上,把心里盘算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星星,等这次结束了之后,我们在一起吧!”
他搂着她,沈星一动,他低头对她说。
是那个在一起,真正合二为一发生夫妻关系的那个。
裴玄素这两天想过父亲母亲,涩然难受,他情绪确实平复了很多,但此刻听着沈星说这些,又另有一种涩涩和委屈,在心腔蔓延。
他到底是个人,不是草木。
他执拗了这么多年,是天生的没法改变。但他知道一个人只随自己的心意,往往是经营不好一段关系的,不管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以前交朋结友,也不是这样的。
他前十九年,也算好人一个,拯救边关做过,继承父亲志向好官做过,但上苍总是薄待他。
在这个前景不知,他竭尽全力的一刻,他突然很想很想抓住,这段感情里唯一独属于他的东西。
那一片完全没有别人的净土。
他有些期盼,轻声:“好不好啊?”
他说过想给她礼仪的,可现在他真的不想等了。
以后补行不行?
沈星一愣,她点了点头,“好。”
裴玄素终于露出一个笑,因为她的毫不犹豫。
他想,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好的人。
这真的是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刻了,因为他清晰感受到她的爱意。
裴玄素微笑,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心里想,这次之后,她想知的就该差不多了,两人也在一起了。
那个人,就该彻底成为过去式了。
这么一想,裴玄素真的开心了起来,那肃容凌厉带妆的眉眼,唇角弧度变大,露出一个真正有点甜蜜的笑。
他想起两人即将真的发生关系,他心里不禁很期待。
他真的真的好爱她。
他把她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发顶,这一刻由衷的地想。
裴玄素片刻后,又抬头望一眼帐顶空出的罅隙,青山苍翠和山腰露出一角的寺庙,沈星苍白的脸颊还在他怀里,他想,他要更加努力才是!
为了父母义父仇恨,更为了他和她的未来,这场背水一战的漩涡争斗,他必要达成他的目的。
许胜不许败!
裴玄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眉目一刹凌然。
……
梁彻也确实能干,等了大半的时辰,沈星有些发闷的心口已经舒服过来的,何平小伙子也从隔壁出来重新恢复精神抖擞。
沈星跳下地,还感觉脚下有些发软,但她也匆匆收拾脸上,跟着出了茶棚,顺着人流往一里多外一户人家的空宅子去了。
这是他们寻摸出来的后方大据点,梁彻领四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上来,或高或矮,都比较瘦,唯一相同的,就是眼睛黑白分明看着非常机灵。
梁彻上前耳语,这是一个妓院和几个贫家找来的,专门底层钻,总有苦命人,这些孩子要么妓院出生处境艰难想母子从良,要么就是家有重病人相依为命,很小就出来谋生挣扎的。
这事成了之后,十两银子,好大夫,若有需要帮助离开此地重新安置。
裴玄素也不废话,询问几句,立即就吩咐人给这几个孩子收拾一下,然后“大人”带着,直奔山腰的新寺去。
结果很快出来了!
裴玄素曾经去祈经台转过,那里人非常多,他尝试过用听呼吸看脚步这样的方式来判断寺内有没有高手,但他会刻意放重呼吸和调整脚步,别人也会。
但这一次,终于被两个小孩扑破防了。
两个穿着肚兜长裤的小孩跟着大人,嘻嘻哈哈,打闹追逐,调皮小男孩的惟妙惟肖,拿着树枝追着打着,突然就直奔祈经台区了,一下子就撞破红绸,冲向祈经台而去。
几乎是马上,人群之中,好几个人倏地抬头往这边望过来,眼神一下子凌厉。
有个信众从伏跪的姿势一下子直起身,而殿内唱经的其中一个僧侣动作更快,在小男孩嗖地窜上祈经台,要用树枝戳某块橙色的彩琉璃的之际,那僧侣脸色霎时就变了,一掷经书一个纵身掠上来,一把扯下小男孩,怒喝:“这是谁家小孩?!”
几个青年人急忙冲上来,“怎么了,你别打他!……”
那个僧侣目带审视盯着这几个人,人群中已经有多个人冲出搜索是否有太初宫的人的踪影了。
那两个小男孩撒泼打滚,又撕又咬,那几个青年人初时歉意,但后来的也蛮横起来了,个个惟妙惟肖。
在场的人本来被僧侣的身手惊了一下,见那僧侣神色凌厉提着小孩不放,也纷纷谴责起来,尤其是跪经的信众。
最后过关了,因为实在惟妙惟肖。
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把尾随的人甩脱之后,宦卫迅速带着两个小孩折返,那个拿树枝戳着橙色琉璃片的小男孩跪着对裴玄素说:“大人!我看见里面黑乎乎的,还有个大东西,不是实心的,很多缝隙很复杂的样子!好像很深很深。”
其实已经不用小男孩说了,裴玄素方才伪装一番,也跟着上去了。
他就站在墙角的太平缸隔壁的位置。
他现在已经百分百断定,新寺就是加力阀井了!这是第一个点。
“很好。”
裴玄素立即侧头,对沈星说:“你去问梁喜,古刹那边有什么发现?”
沈星没有上去,但这会儿也心脏咄咄狂跳,她喘息着,点头,立即掉头带着徐芳他们就去了。
……
再说新寺那边。
那几个青年带着两小孩骂骂咧咧,下山回家去了,那两小孩自带着伪装大人去了一处宅子,完全没有一点疑点。
但负责整个新平县监察的东宫梁亮非常不安,因为无独有偶,几乎就是一刻钟之前,新寺大雄宝殿前的陛阶也被小孩攀爬了。
那个陛阶待维修,正好的也方方正正的巨大样子。
梁亮很快就抵达了新寺,仔细询问,其实熊孩子乱跑乱爬的事情经常发生,但适逢张凤登人正在拆解水闸头重要时刻,他总是怎么想都不安心,不等尾随那个熊孩子的人折返回禀,梁亮左思右想,道:“马上遣人去张凤他们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小心在意。”
“另外,马上拿纸笔来!”
梁亮飞快手书一封,写明今日这件事的详情,飞速放飞信鸽,传禀圣山海。
前面说过,新平县距离东都并不太远,京畿西大门堪合关外六十余地即是新平县地界。
不过入夜,明太子就收到了这封飞鸽传书。
他看过之后,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明太子霍地起身,立即喝令:“传信张隆和陈琦,马上设法弄清裴玄素是真是假,必须看到他的脸!”
虞清一惊,急忙写了匆匆跑出去。
大开的朱红槛窗,湖风呼呼地吹着,明太子眯起眼睛,心头有一种凛然,裴玄素?你该不会真的就在新平吧?!
一种亟待的凌厉顷刻涌上心头。
第10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