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这番话合情合理,于是她就转身去了,沿着回廊一路走到正房的门前,她轻轻把那扇当初裴玄素为了和她睡一间房故意修在稍间小书房的门推开。
徐景昌除了刚才被沈星支去跟着徐芳他们去重新穿戴拿东西之外,一直沉默跟在她的身后。
“咿呀”一声隔扇门推开的声音,沈星跨步进去,她转身摸摸他的脸,她小声说:“不怕的,咱们肯定能把大姐和文殊都救出来的。”
她说得坚定,徐景昌紧紧攒着她的手,强撑扯了扯唇,也用力点头。
沈星也冲他笑了笑,就放开手了,让景昌去徐芳那边,她把门掩上了。
一道隔扇门,把室内室外分隔开了,景昌站了一阵,就往徐芳他们那边去了,高瘦的身影走远,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沈星这才用力闭了下眼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来。
偌大的房间,安安静静的,主人长久不住,长明烛没有点上,正午阳光外面很亮,室内微昏无声,垂帷地毯家具静静摆放在原地,好像两人出门前的那天一样。
这个房间,刷茬过后,又重新布置过了,除了添了个温泉浴室,就和从前差不多两样,没有轻纱乱吹的样子了,紫檀桌椅床具,橘红浅杏帐帷,看起来温馨又厚重。
很符合裴玄素的身份地位,又添了许多不经意的年轻人元素。
这个房间里面的布局和很多摆设装饰,都是裴玄素和沈星一起挑的。
两人很忙,但有点闲暇,就头靠着头在一起,窃窃私语笑声不断,布置两人的爱巢。
虽然当时还不安稳,但两人在一起就有了家,两人把当时齐国公府的这个房间当成他们新建的家了。
一点一滴,许许多多,垂帷帐缦的花纹都是两人一起选的,浅杏和橘红的颜色是她喜欢的,而石青色的床帐则是两人商量后裴玄素认为更遮光更适合睡觉休息的。
这些马蹄足的高几、紫檀木的玫瑰椅,镶螺钿的小圆桌,还有妆台衣橱以及小书房里面的一椅一案所有东西都是两人手牵手进库房里面挑的。
还有房里大大小小的摆设。
从西侧纱窗滤进室内灰红色地毯的阳光是那么亮,多少温馨,多少甜蜜,多少回忆,恍若眼前。
灰尘在阳光下挥舞着,活跃暖热,曾经沈星以为幸福美好未来距离她多么接近啊。
沈星突然哭出了声,她一直撑着,不敢在景昌面前哭,也不想在徐芳和邓呈讳他们勉强表露这些情绪,但人后,她终于受不了。
心里翻滚的情绪需要宣泄,她突然蹲下来,抱头无声哽咽哭着。
沈星哭了很久,大约有一刻多钟,她这才狠狠抹了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
这次她步伐快了很多,走到妆台前,窗台临窗非常亮,她这时候才把从贾平房中找到的东西从怀里取出来。
那是两枚小小的蜡丸,特制的,非常坚固,两头用特殊工艺牢牢挂上了一圈很小的褐色坚固麻线。
沈星其实只需要一枚,拿两枚是为了备用。
她坐下下来,对着妆镜,张开嘴巴,小心翼翼把那枚带麻线套子的蜡丸套进左边的大牙侧边,蜡丸在外侧。
她闭上嘴巴,尝试用舌头微微一翻,那蜡丸就能翻到她的上下大牙中间的咬合面。
嗯,是这样弄的没错了。
沈星张开嘴巴,重新弄好,这般来回尝试了几次,确定没有问题了,她最好把它弄回最开始的样子套在牙齿外侧,就阖上了嘴巴。
剩下的那枚备用蜡丸用不上,她把它踹怀里。
镜中人双目泛红充血,满面的泪痕,看起来似乎很冷静,但眉目神态掩不住那种伤恸。
沈星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她起身快步走到小书房里去,研磨提笔,铺了一叠信纸。
她给裴玄素写信。
提起笔杆,未写泪先流,一想起裴玄素,心口那种酸楚和梗痛难以言喻,难受得像快要死去一样。她不知道大姐心疾发作是什么感受的,但此刻大约也差不多了。
沈星无声落泪,尽可能像平常一样的笔迹,给裴玄素写了一封信。
她先是急切地道歉,为她先前的对峙。
——她真的不想的,但她没有任何办法。
沈星是知道裴玄素母亲的死状和惨况的,她深深明白也理解他的恨意,所以她满心的愧疚,是她错了,是她的不对,两个人之前全是她的不好,她甚至不敢祈求他原谅的字眼。
她只反覆道歉,说起大姐和外甥,小时候大姐的苍白和呵护,种种的艰难,请原谅她要去救大姐的。
沈星竭力稳住情绪去写,但写着写着,根本控制不在。
写到最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写了一句,“吾心悦于汝,永远如昔。盼汝长安,永永远远。”
满腔爱意倾注笔下,这个男人,她真的真的很爱他啊。
只可惜。
沈星心里难受极了,她不是傻子,沈星知道,这次之后,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的,她确实打算出城之后,就不再让景昌回来了,不管如何,让二姐二姐夫直接带着他走。
她还能怎么办?
裴玄素的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
而她也是。
沈星缓了一下之后,她心里明白这件事其实就是个脓包,既然存在,它早晚会被挑破的,无法避免。
她恍然景昌的沉寂无声,不知何时起他很少来寻她,因为来找她很大几率会见到裴玄素。
景昌在惶恐,日日夜夜不安。
沈星一思及此,又想起裴玄素的立场和情感,她作为一个夹心人般存在,内疚心疼,又愧疚自责铺天盖地淹没她整个人,情感翻搅在一起,她整个人都被撕开成两半了。
人活着真的太难了。
但不管如何,不理景昌最后能不能成功离去,沈星心里很明白,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和裴玄素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如鸿沟般的巨大的沟壑了。
这件事情不管怎么解决,都只能走向两个极端,两人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她身上还流着景昌一样徐家的血脉,正常人会迁怒,可她是裴玄素相爱的人,他此刻大概憋着翻滚的情绪又膈应难受到了极致吧?
沈星摇了摇头,她掩额闭眼,片刻之后,睁开,把写好的第三页信纸晾开,她提笔在下一页信纸上顿了一下,终究是刷刷地写起来了。
对不起,你有其他生命之重;我也有。
我绝对不会落入敌手,让别人用来要挟你和朝廷的。
老刘的蜡丸,我已经带在身上了。
所以你若收到什么信,切记不要相信,都是假的。
当然,我很可能平安归来的。
最后一句,“对不起,万万珍重”。
相对于前面情感难以自抑,最后一段,简洁而短暂,把事情写明白就是了。
沈星到了今时今日,已非吴下阿蒙了。
她心里明白,这有可能是明太子诱她出城的阴谋;甚至当年高子文矫令暗阁,景昌领命,背后也不排除明太子的影子。
这可能不是巧合。
当然,当时肯定不会是针对她和裴玄素。但还有大姐和楚淳风在。
沈星刚才套在牙齿外侧的蜡丸是剧毒。
裴玄素必要时也需要死士,这蜡丸是老刘研发的,沈星见贾平他们在老刘的指导下操作过,她记得怎么用。
其中回来正院拿兵刃换衣服什么的都是幌子,沈星最主要回来拿的,是这枚蜡丸。
这一去有可能是永别。
但她能不去吗?她不能,大姐多年如一日为他们苦苦支撑着,殚精竭虑筹谋,种种温柔的爱与艰难、痛苦和悲伤。
亲情也是人世间无法取代的。
大姐二姐景昌他们给予她十数年如一日的竭尽所能爱和保护,她回馈以同样深深的爱和不顾一切的奔赴营救。
就算就此死去,沈星也不会后悔。
只是思及裴玄素和先前的希冀以及甜蜜,她心里真的难受极了。
曾经,沈星以为幸福美好就在她的前方,她只要一伸手,再勇敢地坚持一把,她就可以抓住它了。
但其实到头来,她突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幸福和美好的生活从来没有靠近她,她的一切憧憬都不过是假的。
沈星想着想着,她心里真的很难过,命运从来没打算放过她。她多么地努力,跑来跑去,结果发现自己还是在原点。
那一瞬间,沈星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段她再也不愿意想起的无助惶恐的记忆,心突然缩成一小团,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排斥想起这段过去。
这一刻,沈星真的很崩溃。
她忍不住扔下笔,蜷缩在椅子上,用力抱住了自己。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弱小可怜的小女孩,从来未曾改变过。
她真的恨明太子,为什么要操纵别人的人生,把这么多无辜的人拉进泥沼爬也爬不出来。
她也无力于命运,这一瞬,她甚至有些心灰意冷。
沈星抱着自己很久,秋季的正午,她穿得也不薄,但她却感觉到冷,孤孤单单,一个人的冷意。
她怔怔盯著书桌上的一点,直到听到院内另一道地道门所在的倒座房出现的动静,徐芳邓呈讳等半院子人立即掉头往那边拥过去,紧接着从倒座房出来的十几个身穿禁卫普通甲胄但个个遒劲的中青男子。
高邵槐等女帝的暗卫小队终于到了。
沈星立即跳起来,她匆匆把晾干的信纸全部装进信封里,冲进隔间洗了脸,拿着信封直接开门走出去。
院子里有留守的近卫,不过先前人手紧缺的原因,留下来都是年轻的小子。
沈星拿着信,走到一个脸熟的十六七岁小子的面前,把信递给他,郑重说:“给裴玄素。”
她声音还有些沙哑,眼白充血,但神情已经恢复平静了。
把信交给对方后,她直接带着人,匆匆带头走了。
……
沈星这边和张陵鉴联系密切,她带着人化整为零出城,圣山海那边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察觉。
但沈星联系张青、梁喜、何含玉及其他关系密切并确认没有问题的熟悉女官朋友们的时候,后者立即就调拨自己在别庄和府邸的人手借给她了,赵青还搞了炸药包等军用的物资,她以前掌着监察司,这些监察司都有私库据点备有,以备不时之需的。
赵青是神熙女帝外甥女的关系,她开的权限很大,很多东西连严婕玉等人都是没有的。
赵青几乎把所有需要的□□、炸药包等有可能用上的东西都给她配齐了。
赵青和梁喜何含玉等人一听大怒,赵青也面露愤慨,梁喜她们简直破口大骂,都要和她一起去,但沈星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