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遁着踪迹一路狂追到这里,离得远远,便见月光银白,有个瘦削浅水红色的熟悉身影躺在泥地上,那边凌乱马蹄,但早已消失无踪。
当看见这个只能躺在地上的身影的时候,楚淳风心中一恸,他几乎是不顾一切飞奔驱马冲过去,翻身跪下,俯身半抱起徐妙仪。
“妙仪!妙仪!娘子——”
楚淳风早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但此刻眼泪滂沱,失声痛哭,他喊了徐妙仪的名字,仅仅攒着她的手,可在她勉力睁开眼睛和他视线对上一刻,他却慌乱无措,悲伤又不知该从何辩解起。
他根本没法辩解。
“妙仪,妙仪我,……”
徐妙仪已到了弥留之际,她开心喜悦的情绪过去之后,看了一会星月,渐渐觉得心脏绞痛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她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可能等不到楚淳风的到来了。
但终究她还是等到了。
徐妙仪勉强睁开眼睛,看了这个爱她半生她也爱了半生的男人,她的夫婿,她轻声说:“我理解你,也不后悔嫁给你和你相爱生子。”
星月清冷的光辉下,她声音很轻,呼吸有些紊乱,但神情很平静,神智也很清醒。
徐妙仪能理解楚淳风。
毕竟她现在已经很清楚现今的局势了。
徐妙仪的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母家至少占了一半。
想必楚淳风亦然。
人生在世,种种不得已,有时候命运的被迫抉择很的太难。
徐妙仪也不后悔和他相爱生子,甚至曾经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因为今日彻底消失。
因为过去的爱和他的种种的好都是真的。
他努力帮助徐家很多年。
不能因为一次,就否定过去的一切。
只不过,今天的这一次选择既已发生了,那就是已经发生了。
徐妙仪不后悔曾经,她也感激深爱曾经的他,但这并不影响今日的改变。
徐妙仪被楚淳风半抱在怀里,他甚至不敢用力,徐妙仪也没有挣扎,人死去之后不过一具尸身,她极在意父母祖亲的尸骸,但对于自己本人,却看得很开。
所以方才她微笑婉拒沈星沈云卿他们,并让他们不用寻找她的尸身,她的心与他们和文殊同在。
徐妙仪脸色潮红过后,泛着一种死灰色,嘴唇深紫,但星月皎洁为她披上一层银纱般的色泽,她去世在最美的年华,她也已经无憾:“谢谢你曾经,你爱我我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也没变,但今日你我夫妻缘尽。”
不再是夫妻了。
理解,知道无奈,但不代表不怨怪。
徐妙仪很庆幸,自己早早察觉异常。
她说:“好好照顾文殊,不要再用他来做诱饵了。”
我已经嘱咐过妹妹景昌他们,二妹他们能硬起心肠不管的。
徐妙仪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她似乎听到楚文殊奔跑和哭喊声音,但那阵剧痛攀升到顶点之际,她闭上了眼睛,一只放在身侧手,无声滑了下去。
徐妙仪失去了呼吸。
她死了。
楚淳风浑身战栗,在徐妙仪说出那句“你我夫妻缘尽”,他就抑制不住颤抖了起来。她话罢之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头脑“嗡”一声,简直整个人天旋地转。
“妙仪!妙仪!姐姐——”
他失声痛哭,甚至喊出了幼年的称谓,心脏好像炸裂一般。
星河亘古,光辉不变,洒在人间,他整个人就像死去活来一般,抱着徐妙仪的尸体悲声哭嚎。
许久之后,他意识到她真的不可能再醒过来,她死了!
楚淳风仰头,哽咽得一句话到说不出来,他真的想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啊啊啊啊——”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捶足顿胸死去活来的痛苦,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痛彻心扉。
……
在破晓的时候,沈星已经随裴玄素返回了东都城下了。
她泪水被夜风吹干,激烈的情绪也终究渐渐平复下来了。
大姐应也算死而无憾了。
这也算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了。
黎明前,浮起薄雾,东边的启明星也出来了。
已经到了这里了,裴玄素也没有急着第一批就进城。
他下令分批有序安排返回东都城和顾敏衡带人去接那杂役之后,牵着沈星的手登上这处据点的酒楼最高层。
这处酒楼名为摘星楼,有四层高,登上最顶一层,风很大,呼呼吹着四角翘檐的铜铃叮叮作响。
沈星拉着裴玄素的手,和他说了一阵子大姐和外甥他们的旧事了,登上阁楼之后,她渐渐便停了下来。
天还未亮,漫天星斗消失很多,又出现了很多,来来去去,总有一些是不变的。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缓了一阵子,才又想起了那个教她前生刻骨铭心的男人。
裴玄素不大喜欢,沈星不说,她竭力不表现出自己相关的情绪,但此刻看着半壁的星云,她心里又酸又涩,她想,他大约变成了一颗星星,在永远注视她。
她默默告诉天上那个男人,她都知道了,她也变好了,她以后都会好好的。
你别担心我,好吧?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贴着裴玄素身畔站着,两人各想心事伫立了良久,风很大,有些冷了,沈星问他:“咱们进城了吗?”
裴玄素点点头,牵着她转身。
风扬起他的玄黑披风,在索索抖翻飞,裴玄素最后回头瞥一眼,他望的西郊兵营和明太子所在的两仪宫方向。
思及徐妙仪,他心里轻哼一声,他依旧对其他徐家人观感很一般,唯独今夜徐妙仪做了件还让他看得上眼的事。
很好。
明太子拖延时间失败了!
矫诏弑帝谋逆的证据链将在今日上午全部抵达。
这一场复仇大战,马上要开始了!
裴玄素目光凌厉,且看,鹿死谁手吧!!
第150章
裴玄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很难用言语形容这一刻他内心的感受,这些年,他甚至不敢多回忆当初家变父母惨死的情景,那种催肝断肠的痛彻心扉和恨意。
裴玄素实际是个情感炙烈又执拗酷爱钻牛角尖的人,每每深想,他都恨不得往自己身上狠狠划上几刀。那种恨痛,非剧痛和自残难以宣泄他心中的情感。
这一年年,一月月,再回首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晚风呼呼吹着,深秋沁凉,如今已经步入九月初了,裴玄素是九月初二的生辰,已经过了,一波接一波的事情谁也顾不上过,连这个话题也没提起过。
裴玄素拉着沈星在木楼梯从四楼往下走,黑乎乎里走到三楼,透过宽敞的大露台再度俯瞰到外面一大片的夜色下街道民房,他不禁停住脚步,站在木楼梯上,看了半晌,他低声说:“小的时候,我爹曾经登州任职,那里有个望海楼,文人墨客很多。我爹带着我和哥哥登上那个望海楼,望海楼有五层,站在上面海风特别大,一面蔚蓝海面,半城山色半城湖。”
“我还作了一幅画。”
裴玄素天赋过人,八九岁的年纪,琴棋书画样样一学就会触类旁通,那时候的画已经开始有了个人风格,不羁而畅然,惹得当时隐居登州的名士唐继嶒想收他为徒,不过由于裴玄素认为以及已经有老师董道登了,他对老师感情也深,就婉拒了。
“说来,这唐继嶒还是唐甄的族叔呢。”只是,哼,也不知现在曾经的这些人是怎么看他的呢?
裴玄素在沈星面前,素来都不会遮掩什么的,两人经今夜一役,有苦有甜又挣扎,感情还要更深刻亲密一些,他想说什么,直接就说了。
“那时候,大家都围拢上来,啧啧欣羡无数,也有嘀咕我不识好歹的。唐老倒是遗憾但欣赞。父亲很高兴,不停捋须,”父亲是个美髯公,平时端方稳重鞠躬为民的父母官,难得这么喜形于色,他有个小习惯,特别开心的时候爱捋他的飘逸及胸长须。
思及父亲当时情景和这个小习惯,裴玄素心一柔不禁笑了下,但随即大恸,两厢情感交杂,他哽咽目泛泪花。
缓了半晌,裴玄素才低声继续说下去:“我母亲也来了,她不大高兴的样子。但哥哥很开心,围着桌子跑来跑去,说他弟弟真厉害。”
两厢对比有些强烈,曹夫人看着跑来跑去的大儿子,她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偏裴玄素愉悦了一阵,就用余光瞄她,一看见她强颜欢笑实际紧紧抿唇的面庞,他的心情一下子啪叽掉在低声。裴玄素那和曹夫人非常想像的薄唇也紧紧抿起来了,但他是个极倔强骄傲的,母亲越这样,他就表现得越高兴。当然,最后母亲拂袖而去,他实际也并没有真正为此高兴。
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不愉快的画面和心情,如今再去回望,却是那样的美好和珍贵。
裴玄素盯着夜色下民房中某处房檐下载风中急剧摇动的几点灯火,他侧头看沈星,恨极:“我终于要为爹娘复仇了!”
这一刻,所有的哽咽泪目和翻涌的情感,俱化作一腔奔腾井喷的恨意!几乎冲破胸臆,要将他整个人肺腑四肢百骸都要扭拗翻搅在一起!
诚然,沈星是个绝望光明般的安慰奖,仅有救赎,但倘若让人事前就去选择,恐怕没有一个人会选后面这条路。
破门灭家之仇,父母剥皮楦草和凌辱致死之恨!还有哥哥懵懂但注定含悲的下半|身,一夕之间,血泊猩红处处。
裴玄素都没有算上自己那段时间不见天日绝望下的大刑加身了。
他原本该有一个光明的人生,有点磕绊但其实美满的家庭,骄肆少年到三元及第到帝皇股肱的宰辅之途,鲜花着锦光鲜亮丽的人生征路。
他渐渐变得稳重,温煦君子的面庞如无意外应会保持一杯。
他这样的神佛宠儿,如无意外应该俊美一辈子。
波澜起伏为官做宰光宗耀祖的人生,青史留名也没什么稀奇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除了没有真正净身,裴玄素已经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阉人了。他除非死亡或者大败不得不隐遁,否则他将一辈子当一个阉人。
哪怕他如今已经登上巅峰,但不代表他走的不是一条和从前截然相反的黑暗异样的道路。
沿途遍地泥沼和杀机,鲜血淋漓肮脏满身走出来了。
裴玄素这样俊美艳丽,可现在不得不平添几分阴柔妖冶,阉人的身份走到人前,别人偷看他美貌都添了一种忌讳和异样忌惮。
不再清风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掷果盈车的那种清正光明与他彻底远去。
他被迫永坠阴暗,背负着血海深仇,裴玄素没有一刻能够忘记父母死因和惨状,还有那个该死的明太子以及夏以崖对他从前或以后对他做过的种种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