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到,方才宴会上,谢家三郎君一直在默默注意着姜瑶。
看着那位小公主坐在她父亲的身边,吃吃喝喝,偶尔拉着她父亲的衣袖撒娇。直到小公主离开,才收回了目光。
公主殿下应该和她父亲关系极好,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外人炫耀着自己的父亲。
那日嫣红的石榴花下,公主殿下依偎在父亲身边,一撇一笑都鲜妍明媚,生动活泼。
姜瑶离开得早,只怕此时还不知晓自己父亲出事。
林郎君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公主殿下也会受此牵连。
公主殿下此刻知晓父亲出事了吗?陛下如果想要处置林郎君,那小公主必然要回避。陛下封不住琼华宫,却并不意味着陛下管不住凤仪宫。
但如果公主殿下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出事,那她究竟会急成什么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谢兰修就觉得脑海一片嗡嗡作响。
有人提着灯笼从他身前走过,他的眼睛被那明亮的烛火晃了下,被灼伤似的生疼,他下意识捂住双眼,耳畔忽然间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回响。
黑暗中,像是有人从身后搂住他的脖颈,软软地一团,垂落在他肩窝上,“哥哥,等过了这阵子,我就找人治好你的眼睛,然后带你去找见见我爹爹好不好?”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好想念他,我也想他见见你……”
谢兰修移开手,发现竟然被烛火晃得落了一掌心的泪。
他努力镇定下来,攥紧自己的衣袖,神色凝重,像是在做出什么极其重大的决定。
——他放心不下,他想去见殿下。
就在这时候,谢夫人匆匆抱着谢四郎从西殿赶了过来,“出事了出事了!刚刚李尚书家的……”
赴宴的谢家六口人终于凑在了一起,谢知止眉头一皱,示意夫人闭上嘴。
“我知道。”
谢知止方才跟随陛下冲到了北殿前头,目睹了那一幕。
他身为刑部尚书,职责之内,姜拂玉今夜指不定要传召他,“今夜我恐怕要去陛下那里一趟,宫中是非多,你带着孩子们先回去!”
谢夫人在大是大非上还算认得清,听丈夫这么一说,便明白该怎么做,不能留下了拖累丈夫,哆嗦地道:“好,我带孩子们走,夫君早些归来。”
她立刻搂着谢小四和丈夫告别,抱一带三准备离开,几个人匆匆走出琼华殿,跟随散去的宾客人流,往外宫中去。
谢兰修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借着夜色藏匿身形,频频回头。
谢兰修本就不受谢夫人重视,他觉得即便自己有所异常的举动,恐怕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在一个转角处,找准时机,放慢脚步,和家人们拉开一阵距离。
眼看着差不多了,正要准备溜走,没想到还没有跑两步,身后有人拽住他胳膊。
他回头,对上谢鎏明亮的眼睛。
他二哥眼眸中露出警告的意味:“兰修想要去哪里呢?”
此言一出,谢夫人也疑惑地回过头来:“你们做什么?”
连着那不怎么说话的谢大郎也转过头来,掀了掀眼皮,目光懒散地看着两人。
谢兰修想要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但谢鎏抓得紧紧的,就是不让他挣开,他只好故作镇定自若地解释道:“我想起我有些东西放在文库,我想要顺路去拿。”
没想到谢鎏压根不上道,“不准去,现在宫闱戒严,你还乱跑什么,文库现下应该熄灯了,连个人影也没有,乌漆麻黑,你去能够找什么?”
谢鎏也进宫过几次,陪着谢兰修在文库进修了好几天,他也就只能骗骗谢夫人,骗不了他。
文库在外宫,谢兰修跑向的那个方向,分明是内廷。
人生虽然没有那么多观众,可惜耐不住谢鎏一直盯着谢兰修看。
自从听到林郎君出事,他整个人都坐立不安,出宫路上,他整个心神都是飘忽不定,恐怕意不在文库。
他究竟想要去哪里?
谢夫人可没那么多耐心去探究谢兰修此时在想什么,冷喝道:“回家!还嫌今天不够乱是不是,大晚上的别乱跑。”
谢兰修抿着唇,只能垂眸:“孩儿知错。”
谢鎏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等谢夫人走远后,凑在他身边碎碎念道:“放心吧,我早说了那个林郎君不是个普通人,那位公主殿下更是非同寻常,他们不会有事的。”
……
廷尉府收押宫人后,来到景仪宫中朝姜拂玉汇报。
“陛下,行宫之中宫女共一百二十三人,内官五十四人,全部收押完毕,接触过李小姐与郎君的宫人,以及负责传膳的宫女,已单独关押,李小姐的尸身移送别院,单独存放。”
话罢,又提到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李大人,还有御史台诸位大人,都在外面等候,陛下是否需要传召。”
姜拂玉脱下了染血的御袍,跪坐在屏风后。
烛火将她的影子在屏风上拉长。
刑部和大理寺大概是担心姜拂玉想要临时把案子交由他们处理,特地在外面候着,这可以理解。
而李寻安,无疑是还不死心,非要抓着姜拂玉,为他妹妹讨个说法,等在这里,这也可以理解。
但是御史台……那群言官居然也一起追过来,他们可真勤快,十三州贪官污吏那么多,不见他们弹劾一下,非追着自己不放。
姜拂玉清楚,她今日不顾群臣阻拦直接将林愫带回宫而不施于任何惩罚,的确太过莽撞。
就算是演戏也好,她也该关一关林愫,等找到证据,或者事情调查清楚再放出来,让自己的偏心显得不那么明显。
只不过林愫这副模样,她实在没有办法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子以外。
而且,她潜意识里似乎很抗拒牢狱这种地方,她不确定将他关入狱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此事全权交由廷尉府处理,刑部不必插手。”
比起刑部,廷尉府则是完全处于姜拂玉的掌控下,既然帝王要偏私,那就从一而终贯彻到底。
姜拂玉挥手,轻触那扇蚕丝屏风,柔软的丝缎如水波般荡漾。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随口吩咐道:“外面的人,他们愿意回去的就让他们自己回去,不愿意回去的直接丢出内廷,让他们站景仪宫外边,朕嫌心烦。”
“是。”
廷尉卿又问:“那廷尉押走的宫人?”
“关着,今夜不审。”
“是。”
廷尉卿心中疑惑,陛下若想为郎君伸冤,最好的调查时机就是今夜,可她为何按兵不动?
但他向来只听从女帝命令行事,不敢过多揣摩。
她下令只押不审,那直接去做就好了。
……
廷尉卿离开以后,姜拂玉重新看向眼前的人。
廷尉卿没有注意到,在屏风后,还藏匿着另一人。
刘孚,女帝的心腹。
也是城外禁军的统领。
他一身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跪在姜拂玉面前,姜拂玉交代完廷尉卿后,又接上了方才与他的话题。
“上京城驻军五万,你手中掌着城外兵营驻扎的两万大军,其余三万,朕掌控着内廷禁军三千,外宫的羽林军三千,剩下的,就是负责宫外巡守的虎贲军,长水军,还有散军……”
“虎贲中郎将乃李寻安亲弟,而长水军校尉又是李寻安舅父……”
烛火下,她逐一细数着上京内外的兵力。
中央军五万,先帝不懂得帝王制衡,官职调动压根没在意这些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竟然让李氏一家在京城或直接或间接拥有了两万可以直接调动的兵力,这就宛如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
姜拂玉登基以后,忙着和诸侯周旋,一直没来得及抽出空来除掉这个隐患。
李寻安和姜玥的嚣张并非没有缘由的,他们不仅在在京中有可以调遣的兵力,李氏起源于荆州,荆州刺史正是李寻安的族兄。荆州的驻军,他们也能使唤得动的。
所以,李寻安今夜敢这么做,是笃定了姜拂玉会看在他身后的兵权,也要给他两分薄面。
可是姜拂玉护着林愫,不仅不给他脸,还啪啪往上扇了几巴掌。
如果李氏接机逼迫,又或者是狗急跳墙,不必等荆州那边动乱,单是京城鏖战,就足以让人头疼。
何况,李家手中还偏生握着姜氏的血脉……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姜拂玉问道,“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刘孚答:“陛下,明日清晨。”
“明白了。”
既是明日清晨,那就不足为惧。
……
终于处理好一切,姜拂玉松快多了,披衣而起,走向偏殿。
御医跪在外面:“陛下。”
姜拂玉垂眸问道:“郎君如何?”
御医回答道:“郎君似是服食了‘七藏花’,此乃迷情的烈药。”
果然是被下了药。
姜拂玉问:“可有解法?”
“这……”
御医支支吾吾,“此药无法通过施针逼出,若想解开,只能强行拖延至药效过去,又或者……”
后面他没说,但是姜拂玉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女,怎么会猜不到?
她挥手让这里的人都退下,推开门走进屋内。
巨大屏风遮挡下,隐隐有水流波动的声音。
她绕过屏风,迎面就撞上泡在冷水中的男子。
七藏花药性烈且持续时间极长,方才在北殿那处的都只是开胃菜,此刻才是药性发作最浓烈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