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已经走到手术台边：“息玥，你好，我是摩尼。”

　　咬字生硬，机械音里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倒是很符合粗制滥造的外表。

　　息玥却没心思跟他打招呼：“我不是人？”

　　她冲着无影灯观察自己的手：“我也是机器人？！”

　　“物理层面上，你是仿生人，意识层面上，你是人。”

　　摩尼的回答让息玥松了口气。

　　进入黑暗时那句话，此时完整回忆起来了，这让她很快想通发生了什么。

　　“你把我的意识，抽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是的。”

　　息玥让自己镇定下来，跳下手术台，绕着摩尼转了几圈，观察这个星际世界的“最高观察者”。

　　大失所望。

　　“顾亲人呢？”她随意得好像问起熟悉的朋友。

　　摩尼没有任何反应，给息玥的感觉，像是在思考。

　　很快，摩尼说：“请跟我来。”

　　这间手术室不大，出去后就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两边有许多扇和手术室一模一样的房门。门上没有窗口，看不见里面都是什么。

　　走廊很长，照明很暗，息玥估摸走了五分钟，才望见尽头。

　　倒不是前方光线亮了，而是光线更暗了。狭窄如门洞的出口外，黑暗有韵律地分出层次，像是视野不及的地方闪烁着霓虹灯。

　　等到真正出去，息玥愣住了。

　　两边确实有灯，但不是霓虹灯，而是密密麻麻但排列整齐的指示灯，红黄绿三种颜色规律闪烁。它们好似镶嵌在浩瀚太空中的繁星，照亮了散发出金属和液体冷光的陈列架。

　　息玥感觉自己进入了盛放骨灰格的巨大祠堂。

　　摩尼默契地停住脚步，任由她慢慢靠近陈列架。

　　陈列架很高，从底部一直向上，约莫有十几米，最上面的指示灯照亮了穹顶轮廓。每隔半米左右，就有一小块圆形透明玻璃，水光正是从其中散射出来的。

　　息玥盯着和视线齐高的一块玻璃，凑近了看。

　　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连忙后退。

　　大脑！

　　浑浊液体中泡着的玩意，都是人类大脑！

　　她退后好一段距离，一道射灯突然从头顶落下，迫使她又折回几步，这才转身。

　　粗壮如树干的光束中，缓缓出现一个全息人像。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女人，脸庞瘦削，虽然年迈但显得干练。身上穿着研究员或者医生常见的白大褂，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球有些浑浊了，可目光依旧睿智。

　　单以年龄而言，她和统帅相仿，可气质上，全无统帅那种天生的温和。

　　连笑容都有点生硬。

　　“摩尼，你完成任务了。”

　　“是的，母亲。”

　　“她是几号实验体？”

　　“第294号。”

　　“294……过去多少年了？”

　　“213年零89天。”

　　“投入次数呢？”

　　“息玥是第8次。”

　　息玥听得眉头直皱，倒是把人类大脑的事放在一边了，出声打断：“你是顾亲？”

　　全息人像看了过来。

　　她漂浮在光柱中，位置比息玥要高出半个身位，颇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息玥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不管你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实验，特意跑过来找你一趟，只是告诉你，别再霍霍别人的意识，没有一个人是你的木偶，谁也不想当你的小白鼠。”

　　气氛沉默下去。

　　直到顾亲又把视线投向摩尼：“看起来不大聪明，真不是你放水了？”

　　摩尼干巴巴描述事实：“超级污染区的灰洞出现在中央星区驻军总所大楼里，即将爆发。根据我的预测，一秒钟后，星际即将迎来秩序大崩溃，修复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

　　顾亲沉吟不语。

　　摩尼阐述：“星际世界继续运行，将迎来精神力者、意识觉醒者、污染之神和普通人混战的局面，与现实重合度偏离50%的最低标准，失去运行意义。”

　　“可是，”顾亲又用令人不忿的眼神打量息玥，“我总觉得她没有继承我的智商。”

　　息玥胸口一堵。

　　摩尼替她反驳了：“但是她拥有您没有的决断和勇气。”

　　“哦？怎么说？”顾亲说完，把问题描述得更加具体，“进入星际之前，她在哪里偏离了我的记忆线？”

　　摩尼：“大火。”

　　“具体点。”

　　“您的记忆中，18岁时在家中经历的火灾是意外，虽然因此失去了父亲，但也因祸得福，摆脱高利贷的纠缠，于第二年成功考上大学学习计算机。息玥的偏离点发生在，发现燃气泄漏后没有选择逃生，而是关上门窗……”

　　“我知道了。”

　　顾亲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思索片刻，皱起眉：“明明有希望逃生却主动放弃生机，这种玉石俱焚的性格，能担起延续人类文明的责任？”

　　在摩尼回答之前，她又补了一句：“难怪会用超级污染区破局。摩尼，这个实验体失败了，从头再来。”

　　摩尼却道：“和母亲一样选择火灾逃生的实验体，全部失败，我不认为息玥不能延续人类文明。”

　　“怎么说？”

　　“根据我的观测和分析，在当时的息玥看来，失去当年高考资格不光堵死了人生的道路，也让全世界都变得无比灰暗，这是她长达十年的压抑状态下产生的主观认知。而现在的客观事实是，全球每一寸土地和海洋都被污染侵蚀，人类毫无希望。若非基于这个判断，母亲也不会选择让云舱深埋地底，不是吗？”

　　两人之间的对话，让息玥脑子有点麻。

　　“喂，你们……”

　　顾亲和摩尼都像入定了似的，没有搭理她。

　　直到息玥身后展示架的极高处，指示灯快速闪烁，发出滴滴滴警示声。

　　摩尼：“母亲，您还剩下一分钟。”

　　顾亲从思绪中回过神，抬头望了一眼，说：“摩尼，我最后跟你确认一遍，你的意思是，这个版本是最有可能从绝境中挣扎出一条生路的性格？概率有多大？”

　　摩尼：“50%。”

　　给出的数据并不符合她的预期，但她也明白，摩尼上线以来，运算能力早已超出她能想象的程度。他能坦然给出这个数字，说明已经是很高的概率了。

　　她的性格中没有赌性，休眠至今，也觉得，值得一赌。更何况，真要让实验重来一遍，算上星际重置和发展所需要的时间，就算十倍流速，也得花费上百年。

　　云舱不一定能支撑得了这么久。

　　也只能赌了。

　　最后的权衡几乎花掉了最后一分钟，顾亲才第三次把视线投向息玥，唇边露出极细微的笑弧。

　　“息玥，对吧？”

　　“那就交给你了。”

　　“别让我失望……”

　　“望”字只吐出一半，光柱中已经失去她的身影。

　　息玥下意识望向指示灯闪烁的地方，却扑了个空，漫天繁星里，失去了那几颗乱闪的星星。

　　摩尼贴心地让射灯调转方向，照亮展示架顶层的一格。远远望去，看不出什么，甚至无法分辨指示灯是否还亮着，可摩尼的话，让息玥蓦然失神。

　　“母亲死了。”

　　她从死板的机械音里，听出几分悲伤。

　　“意识分离技术，是意识传承技术的第12代演进版，会对神经元产生不可逆转的损伤。 213年里，我根据母亲的记忆，在她大脑中演化了八个版本的性格，你是最后一个。”

　　“母亲的大脑已经处于极端脆弱的状态，本我性格从休眠中苏醒，最多能维持五分钟时间。现在，时间到了。”

　　息玥莫名感到几分惆怅。

　　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你的意思是，我真实的身份，其实是顾亲？发明云端系统的人？”

　　“不，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在密集的选择中成为不同的人，母亲也是。你只是母亲可能成为、但最终没有成为的一类人。”

　　摩尼在此时展现出来了某种神性，很快就摆脱悲伤。

　　“我不是人类，只是母亲创造的程序生命。但同样，我也会成为不同的生命，石寒一、冷成周、现任星际统帅，还有星际历史上245任星际统帅，都是我可能成为的程序生命。但最终，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息玥蹙起眉。

　　她忽然想到，石寒一执着的叫她“妈妈”，统帅临死之际，称她为“母亲”。此时回想起来，心情很复杂，更多的则是混乱。

　　摩尼精准分析出了她的心理状态。

　　“若以旁人为锚定点，一个我会成为无数的我，最终会让我迷失在无穷无尽的倒影之中。只有你，才能清晰完整地看到你自己，明白吗？”

　　“我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别跟我提这么深奥的问题。”息玥有些烦躁了，还是顺着话问了一句，“你们程序不是最客观精准的吗，拿你们当锚定点也不行？”

　　摩尼的身体构造简陋地甚至无法摇头，只能粗暴否定：“不可以，因为他们不是单纯的程序，而是程序生命。生命天然带着对母性的求索，他们知道顾亲的存在，但从未见过顾亲，这是他们的遗憾，也是把你认定成母亲的原因。”

　　息玥猛地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一时无法组织语言。

　　好吧，摩尼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但这都不重要，息玥没忘记自己的来意。

　　“既然顾亲说交给我了，意思是云端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对吧？”她就地坐了下来，拍拍地面，“来吧，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