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文臻点头,他又道:“很难戒?”
“林侯你很有智慧,性格也刚强,我很看好你哟。”文臻笑眯眯赞他一句,又道,“你一切听我的,我保你没事。”
“我不知道……”林飞白茫然地道,“有时候非常想要,非常……那时候天地都是混乱的……脑子里只有福寿膏,我知道不对,可我无法控制,甚至连话都没法说清楚……”
他低头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先前护卫是不是伤害了你,无论如何,你是为我好,我代他们向你赔罪。”
文臻想起宁愿以命赔罪的师兰杰,想着林家父子驭下挺有一套,可惜护卫们的忠诚用错了地方。
她呵呵一笑,“不用赔。他们已经被打回去了,回头还得给我磕头。”
林飞白又看了她一眼。
两人此时站在廊下,林飞白个子高,一低头,只能看见文臻晶莹的鼻尖,和一弯总在微笑的嘴角,眼睛大概也在弯着,所以睫毛在簌簌扑动,密密如帘。
林飞白以前从未仔细看过她,印象中也就是个中人之姿,除了那种永不改变的甜美比较动人外,并无太多女子魅力。
然而此刻,当他清醒过来,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再看她现在的嬉笑如常,忽然便觉得佩服。
这个女子,无根无基,从山野小镇中走出,走过庞大繁华的闻家,走进人间至高的皇宫,一路过似乎点尘不惊繁花不改,但无形中便换了天地。
她是夏风春雨,最柔和的天地之气,悄然掠过润物无声,忽然旧貌便换了新颜。
他便是远在边关,也能听见她的消息。传说中皇帝身边红人,一手设立夜市并逐渐推广全国,创立了著名火锅店江湖捞,新鲜吃法一夜之间传遍大地,毫不藏珍,传授给世人无数新奇小吃,在短短时日间不仅丰富了东堂百姓的饮食种类,也给了很多穷苦百姓卖小吃养活全家的机会,她的火锅店始终在传授各种健康的吃法,在周边的定州已经开了第二家分店,并固定拨出盈利在当地设立读书点,供贫苦书生免费读书——后一条尤其思路深远,利在千秋。
而且听说朝廷推行商税优惠,扶持商户政策能够顺利实施,以及近期和尧国世子的私下谈判也获得了很多利益,其间也都有她的一份功劳在。
今日她一眼认出福寿膏的问题,毫不犹豫出手,在三纲五常围攻下全身而退。此刻见他,没有嘲笑也没有表功,不过依旧一个甜蜜的笑。
初见时他以为那永恒的笑是谄媚,到如今才明白原来这源于内心永远的坚刚。
文臻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有点太久,好奇地把转开脸,林飞白立刻转开目光。
“不要现在说得好听,希望你最终戒毒的时候不要恨我就行了。”文臻笑眯眯说一句,便挎了篮子出去买菜,林飞白戒毒对体力消耗非常大,身体也已经受了损害,需要好好补补。
宜王府自然有人每日送菜进来,但那都是定好的菜色,而文臻喜欢自己买菜,在集市上逛,才可能遇到一些可遇不可求的上好菜色。
燕绥又不在家了,吃完她做的早饭他就出去了,据说今日有重要朝议,讨论要处理长川易家对西川易家的弹劾,长川易勒石上书朝廷,称易燕然与西番勾结,私下贩卖盐铁书籍等物给西番,还和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有秘密交往,长川易家愿意为朝廷分忧,帮助朝廷解决这狼子野心的易燕然,只需要朝廷拨点银子粮草,调附近边军适当相助,并允许事后长川并走西川相邻的土地八百里,就马上出兵西川,把狼心狗肺的易燕然锁拿天京问罪。
燕绥说这件事的时候虽然依旧神情如常,文臻却听出了语气讥诮,她也觉得很搞笑,易勒石这是脑子被门板挤了吗?当这满朝人精听不出他的用意?不就是想占西川的地盘吗?扯这个理由,骗朝廷出兵出钱帮你斗败易燕然,然后你势力扩充,占据两川之地,最后成为一个比两个分裂的易家更难对付的超级庞然大物?
朝廷群臣们脑子又不可能齐齐被门板挤过。
总把别人当傻子是病,得治!
但燕绥觉得可笑的点并不是这个,因为这么荒唐的提议,朝臣竟然还有不少人赞成,就连跟随陛下最久的单一令,都犹犹豫豫地表示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人颇觉不可思议。所以原先第一次朝议燕绥是没去的,听说了之后他想去围观一下精神病集体发作现场。
文臻便笑,笑完和燕绥对望一眼,两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的坑货都在对方眼睛里读到“这是有人作祟吧?”的字样。
文臻尤其觉得奇怪,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群臣不可能一起得失心疯,再说前几日,宫里针对她的那起巫蛊事件,明显背后就有长川易家的影子,但是最后听说点金被处死,太医院最早指证她的那个太医自杀,慎嫔的一个宫女被处死,因为当天是她在尚宫监合作冒充点金的,那宫女一口咬定抹银的尸体是她处理的,法也是她做的,并很快咬舌自尽,随即慎嫔也悬梁自尽。
那个慎嫔,文臻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好像是个性情有些怯懦的妃子,也是宫中为数不多的没有门阀背景的妃子之一,这样的妃子,没有德妃的运气,在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宫廷里湮灭是迟早的事。
但说法归说法,点金和那个宫女到底被审出来什么,也只有参与这事的人才清楚。文臻之所以一句不问,就是知道朝廷处理事情,不是黑就黑白就白的,也不是非得得出明确答案的,得出明确答案也不代表就要令天下人都明白,甚至不代表有罪的人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到了这个层次,很多事,首要考虑的是稳定、利益、各种牵扯和博弈。所以哪怕窗户纸一捅就破,也不一定会捅,说不定还会加糊一层。
在她看来,这事儿再明确不过,她就是个倒霉被牵连的棋子,背后是两易之间的争夺。
可惜,宫里有个长川易家的皇后。
唐瑛也被逐出御门监,他原本无事,不过是将刘尚带到御前,这个可以推说是刘尚欺瞒,他的主要问题出在后来伤害定王燕绝,据说唐瑛得了失心疯对定王燕绝下手用针戳燕绝脚底并背后袭击定王被抓获,在宫内传为奇闻,燕绝被唐瑛伤害得卧床高烧至今未起呢。
刘尚听说是被打死后拖到乱葬岗,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这样的小人物,本也没有更多人关注。
闻近纯涉嫌收买点金陷害她,但是这事被太后挡回去了,太后亲自作证,说闻近纯虔心礼佛,怎么可能行这种阴私之事,而且那几日也从未出过宫门。谁敢质疑太后的话,那自然是打道回府。据说闻近纯因为不怕吃苦,事佛至诚,得了太后欢心,大抵要从香宫出来,直接到太后身边伺候了。
文臻表示对打不死的小强纯万分的钦佩。
这些都是听德容言工八卦的,言之队本就负责消息搜集传递之职责,听完八卦她便去买菜。
经过前院的时候,正遇上唐羡之坐在他家特制的买菜车上等她,文臻一看见坐在造型很接地气上的仙气飘飘的唐公子,便忍不住笑了。
“吃了你的锅贴和酸辣汤,自然要投桃报李,比如,帮你砍砍价。”唐羡之伸手给她,文臻很自然地上了车。
马车驶出大门时,坐在院墙上看守的,是今日当值大门的工于心计。
工于心计抱着膝盖看着两人结伴出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吧,他就说了,这女人水性杨花,到处撩拨。主子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好的性儿,居然能让她把奸夫一个个往家里带。现在好了,主子一出门,她就和奸夫出门逛街!
工于心计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盘算着等下怎么和主子告状。
身后有辘辘车声,他回身看见良工巧匠赶着辆车子过来,车子有点像唐家那辆买菜车,但是明显比那辆更大更讲究更复杂,良工巧匠有点着急地问他:“老大,看见文姑娘了吗?我今早慢了一步,忘记把这车早点赶出来了,这还是主子特意嘱咐了的。”又道,“如果她出去,您可别忘记告诉德高望重一声,主子吩咐要派人跟着她保护的。”
“哦,没看见,也许回屋子睡觉了?”工于心计慢吞吞爬下来,“车子有什么好准备的,人家本事大得很,随时都有野男人提供宝马香车呢。”
“老大你说话奇奇怪怪的。”良工巧匠把车子往回赶,“还有,你怎么总是对文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文姑娘很好啊,烧菜多好吃。你可别把咱们的未来王妃给得罪了!”
“呸,烧菜好吃就能成王妃了?那咱东堂这许多厨子殿下娶得过来吗?”
“老大你这话就不讲理了啊。”
“我还觉得殿下不讲理呢。那么多好姑娘喜欢他,怎么偏偏看上这个厨子。一脸乖黑心肠,对殿下也不见得有多好,迟早殿下得看明白这是个什么货色!”
“老大你少说几句,说不定咱们的名字将来还指望她帮忙改掉呢。”
工于心计吐一口唾沫,“她要能成王妃,我名字随便她改!”
文臻在集市上,忽然打了个喷嚏,愕然望天,“谁在骂我?”
她身后的挂车上,菜已经堆满了车厢,甚至里头还有一只羊。文臻准备给林飞白喝羊奶。这东西营养丰富好消化,对病人最合适了。
又买到了上好的犬牙鱼和牛肉,那犬牙鱼有点像现代的高级鳕鱼,最是细腻高营养,牛肉在古代一向很难得,因为轻易不许屠宰,这是特地从关西州运来的当地的一种长毛牛,肉质细腻肌理分明,还有色泽鲜亮的雪花纹,文臻见之大喜,第一瞬间就想燕绥可以吃到煎牛排了,顺便还买了牛尾,想着得叫燕绥找林擎弄点西红柿种子来,番茄牛尾汤得是一绝啊。
在车上,文臻难免要和唐羡之聊聊天,有意无意试探了唐羡之的想法——她有点不能理解唐羡之真能安心在天京为质,别的不说,唐家乐意吗?
唐羡之只笑道:“走有走的理由,留有留的理由。如果有更好的理由,便是再留长一点也是无妨的。”说完笑看她。
文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总不能是为我留的吧?虽然咱俩一起买菜砍价是珠联璧合,整个市场闻风辟易,聊起美食也是头脑风暴,牛尾汤我还没想起来是你先提议的,但你这么看我是几个意思?
还没想清楚,忽然看见一个人,不禁咦了一声。
此时正经过一座寺庙,东堂因为太后信佛,寺庙香火很盛,城中也不少寺庙。一人正从山门走出,身后一个老僧合十相送。
那不是皇叔,永王燕时信吗。
此时燕时信目光一转,也看到她和唐羡之,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和老僧告辞,走了过来。
既然撞见了总不能不打招呼,何况这位皇叔和她虽无正式接触,但也帮她解过两次围,文臻急忙跳下车行礼,又顺嘴邀请他回家吃饭。
这是厨子的习惯,邀请完她就囧了,回家?回哪个家?燕绥会不会把她和她的客人一起扔出去?
所以她就是顺嘴客气一下,皇叔你千万不要答应哟。
然鹅皇叔没听见她的心声,人家不像她,人家是个实诚人,实诚人笑一笑,居然点了头。还和唐羡之道:“老三是个小气的,早听说他府中颇别致,到现在也没请我这个叔叔瞧过。”
唐羡之便笑,道:“我寄住了几个月,到现在第二进院子还没进去呢。”
燕时信便笑看文臻,道:“听说老三以院子论亲疏,能进他三进院子的就是至亲,不知文姑娘住在第几进院子?”
文臻瀑布汗,心想我能说我一直住在他床上吗……
好在燕时信和唐羡之,一个暖男,一个是接地气的仙子,谁都不会令人难堪,这话也就是个闲话,转眼就被唐羡之接过去了,两个男人谈石头谈雕刻谈书法谈音律,说说笑笑,客气中不失亲切,文臻则在默默发愁,祈祷回去的时候燕绥千万不要在。
好在她运气不错,到了王府果然燕绥还没回来,第一进院子已经归了唐羡之,宜王府的人现在多半从另一个门出入。文臻随着唐羡之进了他的院子,这院子也有自己的厨房。今日买的好菜,总不能就这样全部送回后院去,只能大半拿出来先招待客人了。
她熬了香芹牛尾浓汤,煎了牛排鳕鱼双拼,做了芫爆牛里脊,黄瓜拌麻辣牛肉,再来个清爽的罗汉斋。
牛尾香烂,吮骨肉脱,汤汁醇厚,牛里脊香脆金黄,配上芫荽如金镶玉,麻辣牛肉辣香冲鼻,入口便觉劲爆,回味则口舌生津,夏季吃稍稍燥热,配上清爽脆嫩的黄瓜正好,罗汉斋素菜齐全,各种来自苍南的昂贵菌类加上木耳萝卜豆芽荸荠,嫩鲜香脆口感交杂,纯素也能让人感觉到不输于荤菜的醇美。
但这些都是很好的,却不及那牛肉鳕鱼双拼的灿烂光华,最好的食材只适宜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如美人天生丽质,脂粉太多便污了颜色,这牛肉鳕鱼材质极好,适合煎制,文臻怕古人不适应一刀下去血水滋出,便煎了七分熟,微微有点血丝,却将香气极完美地锁紧在肉中,切开时那浓烈的香气似要喷射而出,以至于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住了呼吸。
文臻原本听说皇叔是在家居士,担心他茹素,所以虽然素菜只有一样,但分量十足。
但很快她就发现,我们的皇叔潇洒自在,素也可,荤也可,用他的话来说,人世间诸般美好,不可拘泥,美味在前而错过,佛祖也要怪罪的。
文臻在做菜之前就命人把剩下的食材送回燕绥那里的厨房,一边吃一边担心等会燕绥回家发现了杀过来,或者怕香气太浓烈了被发现杀过来……担心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不对劲。
奇了怪了,她在怕啥?她又不是招了情人在家吃饭的有夫之妇?
这里已经算是唐羡之的地盘,和燕绥互不干扰,买菜是唐羡之陪着买的,钱是她自己的,她是个自由人,爱和谁吃饭和谁吃饭,她在怕啥?
这么一想,文臻就坦然吃饭了,并且为了鄙视自己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吃得尤其欢实。
今天唐慕之也不在,据说新哨子送到了天京她去接了。
文臻心想唐家这样是真的安心让最重要的一对儿女留天京了?
席间皇叔问起住在这里的林飞白要不要一起来吃饭,文臻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林飞白的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一定不愿意林飞白的状况被泄露出去,便撇撇嘴做一脸无奈,道林侯看她不顺眼,从不理会她,她也不敢打扰。
她这样子,别人自然不能再问,宾主尽欢吃完饭,唐羡之便道,劳她这一餐美食,又是从未见过的别致,得给她个谢礼。
没等文臻拒绝,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柄弯颈流弦的琵琶,铮铮而鸣。
只听了几个音,文臻便在心中叹一声。
音律大家,非同凡响。
她见过他弹琴,已是云端仙人山中高士,铮鸣间可见高天,见沧海,见流霞,见蓬莱,见天地间一切美好如心间生花,而云天之外有仙人探掌拨云霞。
如今的琵琶却又是一种风情,那双修长优美的手如生弦上,慢而不断,疾而不乱,点抹抚拨之间便起妙音,云生雨上,莲倾波中,瑶池里白玉台上散了满地珍珠,清脆玲珑。
文臻忍不住喃喃念:“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叮然长鸣,唐羡之洁白的手正在弦上一个优美的飞掠,结束了一段令人头脑也似清逸起来的乐章,听见这几句不由目光大亮,赞道:“想不到文姑娘文采了得!”
文臻痴痴道:“抄的……都是抄的……”
一边的燕时信也在击节赞叹,道:“曲美调美词也美,人间难闻。”
文臻心神还有些恍惚,随口道:“如此好曲,只缺优美歌喉。”
她这话出口,忽觉四周气氛略微有变,然而转首去看,却又没有异常,唐羡之浅笑拨弦,垂下的乌发光泽润亮,遮半边面容如玉琢。燕时信坐得笔直,煦煦温阳,气质柔和里微带沧桑,依旧非常吸引人的叔控之宝。
随即燕时信道:“我歌喉虽不佳,但也愿献歌一曲,以谢文姑娘之佳馔。”说完便启唇作歌。
文臻受到了惊吓。
一来她没想到燕时信会唱歌。东堂朝堂有爱唱歌的习俗,说是开国皇帝爱好唱歌,世代皇族也多有善歌者,所以经常皇帝老子和百官开会一言不合便开唱,说人话就是“君臣偕乐载歌载舞”。文臻之前听说过,但是始终无法想象性格沉静的皇帝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在大殿上搭膀子跳舞这种太美令人不敢想的画面,后来又听说皇帝体弱,所以唱得比较少,也便心安,为此还曾经发散一下思维,想象了一下万一燕绥当皇帝和群臣载歌载舞的画面,结果生生打了好几个寒战。
二来她没想到他说唱就唱。还真是皇族善歌,一点矜持都没有!
三来她没想到他唱得这么好!
燕时信的嗓音和他本人气质有些相似,醇厚宽广而略带沧桑,简单来说就是非常有韵味,文臻一听就知道他是高手,气息转换,吐字音准,都非常出色,那首歌也曲调特别,悠长舒缓,淡淡哀伤,本来并不适合琵琶的玉珠玲珑之声,然而细细听下来,却令人觉得心间如洗,天地空濛,万物在这样的长调中淡化如水墨,只留那人那歌,一身禅意,半袖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