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好像天都亮了一些似呢!
王县丞手举酸了,心却雀跃得想要飞。
燕绥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他还处在嫌弃的情绪中——这都什么厨艺啊,鱼不能整齐排列吗?口味各异的鱼怎么能这样胡乱堆在一起?对得住这鱼的鲜嫩柔美汤稠汁厚吗?还有这饼子,揉面的手艺既然炉火纯青,把饼子做得筋道柔韧面香十足,为什么就不能做成浑圆或者正方?弄得他简直不知道该在哪下第一口的好……
在绵绵不绝的腹诽当中。
六块饼子神奇地消失了。
一旁侍从捧着的白绢上,多了一堆鱼骨虾壳螃蟹盖。
燕绥再次伸手的时候发现饼子没了,他的手在锅上空顿了顿,抚抚肚子,满足又不快地长叹了一声。
“谁做的?”
王县丞急忙道:“是民女闻……”
燕绥摆了摆手,王县丞立即停住。
跟了他一路的侍从悄悄瞟他——这位主子此刻心情想必比较复杂,既有对那厨子的赞赏又有恼恨,正常情况下饭烧成这难看样赐他个鹤顶红也是应该,偏偏味道好让他饱了腹,再要杀就显得有点不那么硬气,所以干脆不问了。
“下回再烧成这样……”燕绥摇摇头,转身走人。
侍从们赶紧端着锅跟上,心想那厨子下回还是别碰见这位主儿的好。
就让他快点饿死算了。
侍从走之前对跪满一地的人也随意挥了挥手。
算你们命好。
主子吃饱了,心情好了,终于肯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了。
满地的人看着那一行人重新登船,都呼出一口长气,浑身没骨头似的瘫软下来,王县丞身子一软,整个人跪坐在地。
德安知府连滚带爬地冲到王县丞身边,一把抱住他。
“这菜谁烧的?快请来!重金!厚礼!八抬大轿,延为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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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家小院里,此刻还在热腾腾地聚餐。并不知道少掉的那一道菜,救了本县父母一条老命。
大门前忽然站下了几个人,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声音一静。
刘婶一家来了。
“真真!”刘婶一眼看见文臻,脸上肌肉不能自控地抖了一下,随即堆出一脸惊喜的笑,只是声音还有些颤,“你果然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一把拉住文臻的手,上下摸索,“真真,前儿晚上,咱们都是误会,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怕那个时辰你去找我们,给贵人知道,给你带来麻烦……来来,”她把刘尚往文臻方向推,“这里闲人多,你们两个屋里说,阿尚,还不去好好给真真赔个礼!”
“哪来的聒噪的老鸦,在我这呱呱呱的扰人!”里屋的门砰一下打开撞到院墙,闻大娘操着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出来,劈头盖脸就打,“滚滚滚,别站脏了我的地儿!”
“亲家,何必做这么难看,我们来看看真真,给她送些添妆,”刘婶一把架住闻大娘的扫帚,她力气大,生生把闻大娘带着扫帚往院子角落里拖,“之前的事儿,是我猪油蒙心瞎了眼,亲家你骂我打我都由得你,但小儿女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拦了吧,让他们好好说说私话儿,怪可怜见的,青梅竹马,马上便要分开了……”
“谁跟你家那个破烂青梅竹马,谁要你的狗屁添妆!说过的话踩过的纸钱!吞不回去拼不回来!赶紧带你们的臭钱回去,金丝楠木棺材还差一个盖儿!”闻大娘给这般若无其事自说自话的无耻气得发昏,丢了扫帚跳起脚去扇刘婶耳光,个子矮够不着,急得大叫,“老闻!老闻!快出来帮一把手!”又叫众人,“事儿各位乡老都知晓,来给评个理,我今儿要给她进了我家屋门,我有什么脸见我那死……”
不好。
本来捂着脸装哭从指缝里看戏的文臻,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刘尚。
“阿尚哥哥!”她大声道,“你可来了!我就说你不会那么对我,你里屋说话,今儿个咱们说清楚!”
闻大娘一顿,哭骂声低了八度,“……死丫头每次都这样!”
文臻轻飘飘把刘尚牵进了门,闻大娘看着她背影,莫名生出十分勇气,一转身端起桌上滚烫的鸡汤要泼,“死婆娘,要赔礼是吧?来,先喝杯敬汤!”
“哎哎!”众人顿时急了,那鸡汤油光闪亮,香气醉人,还没来得及喝几口,给砸了到哪哭去?
李官差以平日绝不能有的敏捷一蹦而起,大喝:“刘禄,刘杨氏!你夫妇二人教子无方,致使刘尚罔顾国法孝中流连青楼;心思恶毒,退婚不成意图绞杀闻真真,罪在不赦,速速随我去县衙大堂认罪!”
“当。”一声响,刘老汉子一直不急不忙拿在手里的烟锅掉在地下。
刘婶一傻,手一软,险些被鸡汤泼个正着,众人急忙上来抢下,李官差大怒,手一抖锁链已经套上了刘婶的脖子。
冰凉的铁链触及肌肤,刘婶激灵灵打个寒战,这才反应过来,腿一软瘫倒在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啊!”
里屋同时一声惨叫,高亢尖利,瞬间盖过了刘婶的喊冤。
第十二章 谁更无耻
时间回到文臻牵走刘尚那一刻。
刘尚原本以为今日免不了被闻大娘一番缠磨,不想这么快就被牵进内室,室内昏暗,不辨景物,因此越发感觉到掌心里小手软滑细腻,不禁心中一荡。
平日里闻真真虽对他百依百顺,却十分矜持,不肯越雷池一步,每每他蠢蠢欲动,还常正色劝诫他莫思淫乐,好生读书,令他十分扫兴。
一开始还觉得贤惠,后来便想果然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了几本书,便日日摆个架子,毫无闺房情趣,那般日夜绣花资助他读书,也不过是为自己日后铺路,想做官夫人罢了。
所以听闻贵人点名召闻真真,反倒心下一松,闻真真夜奔而至,也只担心给自己带来麻烦,怨怪她不识时务,寻常百姓命如蒲草,便随天风摇摆便是,何苦硬要挣扎个根残叶折。
没想到死过一场,倒是想开了,真要娶了,想必颇有闺房之乐,可惜,便宜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了……
刘尚越想越兴奋——既然真真放开了,等会自己做小伏低,说不定……
他心思荡漾,也就没注意到文臻并没有把他往自己房间带,只觉得眼前越发昏暗,心想暗处也好,逾越分寸也没人看见,凑过去附在文臻耳边絮絮道:“好妹妹,你真的还阳了,哥哥好欢喜,试题呢,你带我进来是要偷偷给我试题吗?”
文臻笑嘻嘻含糊应一声,避开他还拖着鼻涕的脸,继续牵着他走,刘尚越发得兴,笑道:“好真真,你知道的,我心里向来只有你,可惜咱们有缘无分。这样吧,你把试题给我,认了我做哥哥,哥哥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一辈子照顾你……”
他忽然嗅见食物香气,顿住唠叨,愕然道:“这是厨房?真真,君子远庖厨,你把我带到这腌臜地方……”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一绊,向前一栽。
“噗通”一响,水花溅开。
刘尚只觉身下滚热,腹部和某处被烫得浑身一抽,肚子杠在硬硬的木头边缘,他下意识惨叫,手脚用力赶紧要起身,偏偏伤风无力,一挣没挣动,腰上忽然一沉,一只脚狠狠踏在了他背上。
这一踏,生生将他的腹部和臀部踏进了地上装满热水的盆中!
刘尚这下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他只能绝望地挣扎,脖子拼命前仰,屁股在热水里一撅一撅,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鹅。
剧痛的混沌里,他听见闻老太太短促地笑了几声,声音听来怪异,“真真,你可看见了……”
听见文臻分外甜美的笑,“她一定看得见。”
刘尚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她自己,说什么她啊她的……啊啊最毒妇人心……
他很快被剧痛拉入近乎黑暗的恍惚里,脑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恍惚里仿佛一声巨响,似乎门被撞开,哗啦一声有风灌进来,然而那风刮在皮肤上也是火辣辣的痛……
背上的力道忽然没了,他恍如得救,拼命划拉着四肢要起身,却身子发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只手忽然伸在面前,他急忙牵住,感激地抬头想谢,正正对着那双乌黑的含笑的无辜的大眼睛……
刘尚气一泄,噗通一声又栽回了盆里……
栽回去前,他看见闻老太太决然把一双手插进了热水盆里……
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啊啊阿尚!阿尚!”丁零当啷一阵乱响,脖子上还戴着锁链的刘婶狂奔而进,看见屋内情形,发出一声剧烈的大哭,急忙上前将儿子抱起。
这一抱,刘尚立即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惊得刘婶扎煞着双手满脸惨白。
刘老汉呆在门槛上,浑身哆嗦,抖着唇,“这这这这……”半天说不成句。
众人愕然挤在门口,看着室内,地上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滚水,刘尚浑身湿透,尤其肚腹往下部分,衣襟无意间扯开,露出烫得通红发泡的肌肤……
“她们害我儿!她们害我儿!这贱人和这老虔婆……官爷官爷……”刘婶嚎啕大哭,转身就要扑到李官差面前。
“苍天啊,丧德啊!”一声大哭,声音更响,顿时盖过了刘婶的哭喊。
闻老太太顿着拐杖,哭得热泪滚滚,“夭寿啊,这一家子!进门就把我真真往黑地儿拉,还要……还要……老婆子上来拦,他险些把老婆子推到真真准备烫鸭子毛的热水盆里,老天有眼,他推老婆子自己没站稳,跌进盆里了……”
众人目光落在闻老太太抖索着抬起的双手上,青筋毕露满是斑点的手上,满满晶亮的大水泡。
文臻的哭声也适时响起,“……呜呜,阿尚哥……阿尚哥说要我认他做哥哥,回头进了王府提携他,还说我们白做了这许多年未婚夫妻,也该给他……尝个……尝个甜头……”
“无耻!”几位乡老看看老人惨不忍睹的双手,再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文臻,想想之前听闻大娘控诉的那些,只觉得匪夷所思,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恶毒的人家!
“无……耻……”刘尚翻着白眼,气息奄奄,好半天才挣扎出这一句。
“确实无耻!”见惯人情冷暖人间奇葩的李官差,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听见这一句顿时接上,回头看见说话的居然是刘尚,竖起眉毛一脚踢过去,“你也知道无耻!”
刘尚嗷地一声惨叫,眼睛一翻。
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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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满腹算计地来,哭哭啼啼地走。
刘家夫妇被锁拿进衙门,刘尚伤势太重,一路抬着去了衙门,李官差怕他死了,叫了大夫一路跟着去了,据大夫后来出了衙门说,刘尚烫得地方很是要命,再呆在牢里缺医少药养护不周,只怕将来难免要成个废人。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后果,革去功名的下场正等待着他。祖母孝期嫖宿,学宫自然容不下这样的斯文败类。而且吃过闻家的饭后,王县丞和李官差等人,对刘家的事都态度积极得很。
杀闻真真这个罪名刘家更摆脱不掉,苦主亲自举证,又有人证明闻家夫妇给闻真真烧纸钱那晚刘家来退婚并挑衅,行事如此张狂恶毒,人品可见一斑。
德安知府,淮水县令,先后来过闻家,八抬大轿不至于,但礼遇甚隆,但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旧事重提,让文臻好好准备,不日跟随定亲王府的队伍上京。
大抵是对有过前科的文臻不放心,本地县衙送礼之后,还留了一队衙役在闻家附近,名曰闻家姑娘即将成为贵人,当地官府派人保卫,实则也就是怕人跑了,监视罢了。
这倒和闻老太太的预测差不离,在文臻上京之前,本地官府不敢松懈,尤其当文臻展露一手厨艺之后,官府的态度显得更加奇怪,既兴奋又紧张,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闻老太太私下和文臻谈起,便说官府的态度往往也就是定王的态度,定王对“闻真真”很重视,但这重视绝非男女之情,所谓要人不过是个幌子。但到底定亲王要什么,文臻每次问起,积年的老狐狸闻老太太嘴便闭得蚌壳一样。
文臻也无所谓,她猜这事和厨艺有关,闻家出身厨子,看闻老太太的做派,应当还不是一般厨子,除此之外闻家实在也没什么可以让人惦记的了。
两天之后,闻家来人了。
文臻看见闻家来人的第一眼,心里就呵呵了两声。
来的是一辆马车,并骑马的仆从若干,那马车乌木描金,檀香隐隐,连同仆从骑的马都高大神骏。一位老者,携一对姿容不俗的少年男女下了车,附近的孩子围在巷口看热闹,在两人下车时都禁不住哗笑惊叹,惹得那少女皱着眉头提起裙子,好似怕这些孩子的口水溅脏了她的锦绣衣裙。
那少年倒看起来温和稳重,目光在扫过四周环境时眼神略深,却也没像那少女一般神色明显厌弃。
闻大娘看见这般排场,不禁有些呐呐,倒是闻大爷,此刻倒显出几分读书人的从容来,将客人迎进门,闻老太太撑着拐杖,正在堂屋门前等着。
文臻站在她身侧,一脸温婉地扶着她,眼角瞟着老太——一脸的无悲无喜,袖口却无风自动。
那老者一进门看见闻老太便是一怔,随即悲声上前,“三姐!”
“原来是四弟来了。”闻老太眉心几不可见地一皱,随即淡淡道,“多年不见,听声音还是那么中气不足,老四,不是我说你,花街柳巷,这把年纪还是少沾染些。”
那老者原本摆出一脸凄苦欲待哭诉久别衷肠模样,顿时被这一句呛得钉在原地,好半晌才讪讪道:“三姐还是这般辣性,在小辈面前,也开这般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