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如何说起!”,一边非常伶俐地摆手斥开那群官差,厉声让官差先把占人地盘假冒主人收费的郑三收押,郑三还没从这一波一波的翻转中反应过来,被那些官差毫不客气抓住受伤的胳膊就拖,疼得吱哇乱叫,眼看着那烫伤的地方便有皮掉了下来。
方世仁随即便一个灵活的转身,一脚踢在李掌柜胫骨上,怒道:“大掌柜犯了错,你说你善于管理,让你代管几日,你如何就能被这种泼皮混混混蛊惑,败坏府衙和文大人的名声!”
踢完表弟又和四周书生们作揖,神情诚恳,“诸位学子,此事是本府监督不力,照管不周,致使泼皮滋事,亲属欺人,还请诸位学子见谅。稍后府衙自会予各位以补偿,诸位所交读书费用将由府衙代还。”说完一揖及地。
这些书生哪里见过本县父母官这么屈尊,都吓得赶紧还礼,口称老大人言重,学生万万不敢。一时你谦我让,和乐融融。
文臻目瞪狗呆。
她自出生至今,大多时候都让人家目瞪狗呆,自己很少有这种待遇,此刻被这家伙在转瞬之间一连串骚操作给震住,感觉自己脑子里原本想好的词儿都被这行云流水的节奏给打乱了。
不过一眨眼,这家伙处置地痞,教训表弟,赔礼书生,顺便还摘清了自己和表弟和过错,并获得了读书人的原谅。放得下架子,赔得出面子,许得出银子。
真特么的,快,准,狠。
文臻想了想,正准备说什么,方世仁已经到了她面前,先按照下官对上官的礼节,一丝不苟行了礼,又和她感谢了她对本地商业的支持和造福桑梓的书屋,顺便再次检讨了一下自己的监管不力,又表态说前任掌柜偷东西那个案子如今瞧来可能另有冤情,回去之后便仔细重审,务必不冤枉好人不放过坏人,如果查实确实有冤情,就让李掌柜滚蛋,回去好好学几年做人。
然后李掌柜便过来点头哈腰,满脸谦卑和足够把她捧上天的阿谀。
文臻还能说什么呢?
她啥都不能说了。
人把事情漂亮地处理了,你想到的没想到的不用你吩咐一声便办了,甚至连民怨都安抚好了,你完全可以闲着捉虱子了。
文臻回头看看,那群书生都不见了,被府衙以极高效率给驱散了。
此时方世仁非常诚恳地要请她去吃饭赔罪,文臻给这一套天马流星拳打得兴致怏怏,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挑不出不对,又不能真呆在府衙等偷东西案件重审,也不好责成县令怎样怎样——人都做完了。
再说又不是人家真正的上官。
她自然不可能去吃这顿赔罪饭,再说易人离也来了,本来让人喊易人离来是为了证明身份的,但此刻也没必要了,车子也修好了,当即便客客气气和县令告辞,决定趁夜赶路出郧县。
方世仁再三挽留不得,也便貌似十分遗憾地和她道别,又再三许诺一定会维持好三问书屋的秩序,公正审理前掌柜的案子,打击郑三这样的黑恶势力,才把文臻放走。
文臻出了城,心中总觉得此事有点怪怪的,解决得似乎太过容易,再看君莫晓,也是一脸一脚踏空的茫然,便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道:“这位县令上次我见过,是个实干派人物,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为了治下开个店,都能跑到天京,到处托人找我,他和我聊了一个时辰,其间最起码吩咐了属下了十件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把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可见能干虽能干,确实是个琐碎的,有可能照顾不到而导致出现这些事。如今人家态度有,诚意有,还是不要多想了。”
君莫晓却道:“想又有什么用,总之不管他怎么处理,郧县江湖捞这个掌柜不能再用,店面也需要整顿修葺,你瞧那个油腻!等你从漳县回来路过,自然就一起办了。”
文臻便也放下心,和易人离聊了几句这事,易人离微有歉意,说知道那个掌柜偷东西的事,但来反馈的伙计言之凿凿,其中还有老伙计,他那段日子又要出远门寻找各种食材,因此也没有多想。
易人离还道:“至于那个县令推荐他的表弟我便用了。是因为这位县令和宜王殿下还多少有点关系。他父亲本是鼎国公厉响的家将,他从小得厉家扶持读书,一路做官,算是厉家的人。而鼎国公和殿下的关系,你也知道的。”
文臻一听是厉家的人倒放了心,做生意这些事其实也是难免,也便丢开了,三人趁着城门还没关,都抓紧时间出了城。
出城之后有两条道路,易人离道:“咱们走哪条?我在车行修车的时候打听了,官道有点绕,要走不少冤枉路。山间有近路,只是比较崎岖,两边又有密林,听说还要经过一处当地猎户都不敢去的地方,叫什么猛鬼坑来着,听着便有些瘆人。”说着摸了摸胳膊。
君莫晓大声嘲笑,“堂堂男子汉,居然还怕鬼!”
“大概是人杀得太多所以怕鬼。”易人离答得嬉皮笑脸,让人觉得不过是个玩笑。
按君莫晓的意思,她逢人杀人逢鬼杀鬼,什么猛鬼坑不再怕的,既然赶时间,那就走近道。
文臻却向来审慎,道遇林莫入,还是夜间,也不差那一时半刻,还是走官道吧。于是便越过了通往小道的岔口,上了官道。
出城一段之后,便进入了定州附近相对偏僻连绵的山域中。
走了一段,忽听身后马蹄急响,三人都警惕起来,君莫晓一翻身跳上车顶,拔出腰后双刀,回头冲来路叉腰喝道:“谁!”
第八十九章 追回
文臻掩面——你这模样倒像你才是准备抢劫后面那个的剪径强盗。
后面却立即停了步,随即一人带着哭腔道:“别打我,别打我,是我!”
文臻听着声音似陌生似熟悉,对面黑暗里,有人下马,慢慢走出来。
是个书生,是今天白天在郧县,借书打扫卫生并在后来好言劝她不要得罪县令,最后还跳出来拦在君莫晓面前的那位。
君莫晓一看他,神色便松弛了,跳下车道:“咦,这大半夜的,你追来干嘛?”
文臻却在看着这人身后的马,这年头马是高级交通工具,不是一个穷书生能骑得起的。
那人一个长揖,道:“在下施文生,今日和三位见过。趁夜追来,实在是不得已,因为……因为……”他声音忽转哽咽,“三问书屋被烧了!”
文臻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也跳下车,那施文生勉强忍了眼泪,和她说她一走,县太爷便说回衙办事,不理这边了。郑三倒也被带走,可没多久就被放回来了,江湖捞的掌柜也照常回去营业,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什么的,还搞了个吃一百送一百的活动。惹得好些人蜂拥而至。那郑三回来之后就去了三问书屋,骂骂咧咧,踢踢打打,照样叫江湖捞送了席面来,这回带着儿郎,在三问书屋里摆了两桌,因为人多太挤,火锅又被绊倒,把旁边的书点着了。
那郑三也不救火,竟然就带着自己的人转到江湖捞,说三问书屋失火了,另外开了席面,一群人一边喝酒一边继续欣赏三问书屋的火。江湖捞倒也派人去救火,但不知怎的,越救火势越大,而在江湖捞吃饭的人们本来要去救火,结果掌柜说这人一走,事后不好核对,想去救火就得按原价结账再走,不享受优惠。众人一听不享受优惠,反正有江湖捞的人去救,自然也不多事了。
等他们这批书生闻讯赶来,书屋的书都已经烧差不多了,他们拼尽全力才抢出了少量的书,有个同伴还险些被伪做救火的伙计给踢入火场,大家奋战好久,又累又气又伤心,带着书想回去,结果又被记仇的郑三拦住各种刁难,他眼看不好,这样下去自己这些穷书生迟早给这些混混磋磨死,便赶到一个亲戚家借了一匹马,又和城门相熟的人问了文臻等人行进的方向,郧县出城之后因为官道太绕,他又有山中猎户的亲戚,熟悉地形,抄了那条近道,最终追上了。
他语气哽咽,说话总低着头,显得很是受惊,先前敢于站在君莫晓身前的勇气,好像已经被这反转给惊没了。
文臻这才发现他头发长长短短,衣服卷着焦边,满脸黑灰,确实是一副从火场中出来的样子。
文臻听说了东堂有些官员是这样,善于糊弄,反正上官轻易也不来一趟,来了尽管好生伺候,叫做啥就做啥,摆出个积极态度,让上官满意而归。但上官走了之后,到底做不做,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没想到如今真给自己遇着了。
君莫晓已经气得两眼发直了,好半晌才骂出一句,“天杀的!书屋啊!那些书我花多少心思才搜罗来的啊!”
“大人……”施文生忍着泪,对她又是一揖,“求你救救我们。郑三为人睚眦必报,手下又黑,我们这些书生真的经不起他们三天两头滋扰殴打啊……”
“救,自然要救!”文臻还没说话,君莫晓已经飞快地道,“我们这就回去。把先前因为那个混账官儿做不了的事都做完了再走。”
她拔腿就走,文臻却道:“别急。”
君莫晓回头看她,急道:“你还在磨蹭什么?这些书生是因为我们才引来无妄之灾的,真要出事一两个,你我这辈子良心如何能安?”
“自然不能不理,但是我们就三个人,回去能做什么?难道去再次听那县令糊弄一次吗?如果我们要拆穿他,他万一恼羞成怒,我们难道还能三个人和全县的官差打架吗?”
君莫晓窒了窒,怒道:“那就回天京直接报到太尉那里!”
“那倒不用。只是不去找县令而已。”文臻看向施文生,“你说你熟悉一条近道山路?”
“是的,我可以带你们走那条路,节省一半时间。”
“我们去找县尉。”文臻道,“县尉掌领地方军,节制本县一切军事之事。我们直接告到县尉那里去,你也随我去,总要有个苦主。”
施文生急忙点头,易人离便让他上车来,又把他骑来的马栓在马车上,按着施文生指点回头。
很快钻入了一条小道,文臻没有睡觉,也没让君莫晓打瞌睡,两人一左一右,紧密监视着四周的动静。
夏季山间的夜除了夜虫轻鸣没有任何多余声响,今夜也无风,山与山之间的蜿蜒道路便显得逼仄闷热,君莫晓很快热得要卷起帘子,文臻却阻止了她。
帘子卷起,两人暴露,真要有什么埋伏,一根长箭便能把她们两个穿成串串。
君莫晓却笑她太过小心,今天所有的事都是亲身参与的,施文生也是亲眼看着他一系列表现,一个文弱书生,大半夜穿越山野而来求助,实在也没什么好防备的。
只是文臻坚持,她也只得听着,明明她武力值更高,文臻看起来也软趴趴的,但没来由的,几个人自然以她为中心。
马车在山路上车声辘辘,静夜里只听见嘎吱嘎吱响个不休,令人有些烦躁,夏夜一日暴晒后,草木之间蒸腾起湿热氤氲的气息,有些涩有些燥,远处树林间有黄光悠悠荡荡如鬼火,文臻知道那是萤火。
车子外面隐约听见易人离在和施文生聊天,马车外忽然有灯火一闪,文臻立即问“怎么了?”
“没什么。”易人离回答,“我点个火折子,看一下前方的路,感觉总在向下,可不要前方是悬崖。”
文臻嗯了一声,随即灯火灭了,看来没事。
一成不变的倒退的黑黝黝景象很催眠,文臻闭上了眼睛,却感觉到身边君莫晓有点异常,睁眼一看她耳朵正贴在车壁上。
易人离也忽然翻身进来,道:“身后有人。”
文臻此时也感觉到了地面的微微震动,似乎身后有人快马追来。
这让她有点意外,原以为就算有埋伏也应该是在前方,怎么这从后面追来了?
“加快速度。”
易人离的鞭子在半空中噼啪一声甩出一个凌厉的鞭花。
车子颠动更加剧烈。文臻准备好了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
忽然有了风。
扑面清凉。
文臻一愣,以为出了山道上官道了,然而并不是,只是前方到了一个开阔地方了。
看不清前方情况,只感觉是一大片地方,迎面似乎有个石头牌坊一样的东西。只是已经倒塌了大半,露出惨白的石茬。
这时候在山间看见这种东西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坐在车辕上的施文生声音并没什么异常,道:“大人,这条路虽然近,但有一点不好,要经过定州传说中的猛鬼坑。又叫千人坑。其实没有鬼的,不过是某年某个家族死了几百个人,都葬在这里,山里人都不敢经过这里,久而久之,就有了些怪力乱神的传说。我刚才一个人过来,也没发生什么。”
文臻听着这种在每个国家每个乡村都有专利权的故事,只觉得有种异样的熟悉感。似乎在哪听过。
在哪听过的呢?
猛鬼坑显然除了一点吓人的磷火外,并没有鬼,安安静静,也没有什么凄厉的风啸来营造气氛,只有一点山风,在耳边始终悠悠荡荡,听来缥缈,但人又感觉不到太大的风意。
这是个下坡,马车越来越快,勒不住。
眼看要从那破烂的牌坊下过。
身后奔腾声忽然剧烈。
文臻一回头,身后,一队人拐过一个弯忽然出现,都是烈马快驰,长飚如箭,带起烟尘滚滚逼来。当先那人,长发散飞,眉眼深湛,赫然竟是燕绥!
文臻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追来,也很少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一时愣住,还没反应过来,燕绥已经飞身而起,掠到马车边,一把将她拽了出来。
真真是拽,文臻又像只风筝一样弱小无助又可怜地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凄惨的弧线,砰一声脸冲后面屁股冲前面落到德高望重的马上。
德高望重差点和她来个贴面,吓得一蹿而起,落到后面容光焕发的马上。
呼地一声,君莫晓也飞了出来,她的姿势比文臻还要难看几分——脸朝下砸向容光焕发的马,正好容光焕发不乐意和德高望重挤一匹马,便也向后挪,留下德高望重,用自己的胸迎接了君莫晓的脸。
片刻后,君莫晓捂着鼻子的大骂和德高望重按住胸口的牢骚同时响起。
“你骨头(鼻子)硬得石头一样!”
这只发生在一瞬间,片刻后轰隆一声,马车驶入那猛鬼坑前的牌坊。
文臻“哎!”了一声,想起施文生和易人离还在车上。
她探头想看看怎样了,忽然感觉身边气氛不一样,四面一看,所有护卫都在凝视着那牌坊,脸色非常难看。
再一看前方,燕绥没有立即回来,立在那牌坊前方一箭之地,漆黑的发和衣袍同时在风中飞舞。
明明只是背影,文臻不知怎的看得却觉得心中发堵,只觉得这闷热夏夜忽生凉意,而他背影刹那孤绝似积年冰雪的崖。
她有点不安,心想那猛鬼坑不会真有什么事吧,然而随即她就听见易人离的喊声。
“文臻!文臻!君莫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