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燕绥内力经脉强大的结果,换成常人,怕就丢命了。
然而他并不明白殿下冒这种险下水意义何在,很明显假如文姑娘真出了事,尸体也不可能在这里,至于那个铁罐子,在水下也没发现。
燕绥竟然没有接过德高望重的帕子,只直直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上面是一对黑乌乌的珠子,看上去有点刺刺的。
这东西德高望重认得,是殿下师门在他离开山门时赠送的礼物之一,殿下师门久居海上,宝物多从海中来,这是鲸眼,但并不是真正的鲸鱼眼睛,只是叫这个名字而已。取的是如鲸鱼一般可镇海间生物之意,本身有毒,入水无毒,遇水则大,可吸引并驭使水中大多数生物。
一般水族会被这东西吸引,疯狂抢夺。德高望重是知道这东西送给文臻的,因为见她戴过镶了鲸眼的耳坠。当时还想区别待遇就是区别待遇,当初殿下在师门,相邻门派那位美艳女门主,曾开玩笑要以更重要的宝物和殿下交换这鲸眼,其实在德高望重看来那就是意图变相交换信物,当然下场自然是惨兮兮的,殿下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殿下找的是鲸眼,根据水波涌动发现了它的所在,鲸眼遗失了,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不敢看燕绥脸色,双手托着帕子躬身在等,也不敢退下。
半晌,帕子一动,燕绥接过帕子,缓缓擦了擦,随手一扔。
德高望重这才敢抬头,然而抬头一看,又想呻吟了。
燕绥擦得完全不走心,根本就没擦干净,现在脸上一道道血印子,看着更令人无语了。
德高望重一阵心慌——他的主子,是这世上最讲究,最认真,最洁癖,最敏锐的人。他也习惯了这样的主子,然而他面前好像换了一个人,这个人有点茫然,有点乱,有点脏,他脸上一塌糊涂他不知道,他袍子靴子湿透他不知道,或许这世上在此刻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大清楚,只有那两颗鲸眼在视野里不断盘旋放大,搅成令人晕眩的漩涡。
“殿下!殿下!”
熟悉的喊叫声从大船传来,德高望重愕然看见不知何时工于心计竟然赶了来,一脸死灰趴在大船上。
燕绥看他一眼,好像终于回魂,将两颗鲸眼收回手心,并没说什么,上了大船。
工于心计一脸意外地噗通一跪,“殿下!殿下!我……我无意害文姑娘……我……我只想把她送走……”说着便把自己的“计划”说了。
德高望重越听越想哭,这都干的什么狗屁倒灶事儿!
真恨不得一脚窝心脚踢死算完。
工于心计之前屡次表达不喜欢文姑娘的事儿他知道,但一直没放在心上,有时候还有点好笑。主奴有别,殿下喜欢什么,他们看着也就是了,也没啥置喙的权力,怎么这人就钻了牛角尖呢?
有一次开玩笑问他到底不喜欢文姑娘什么,文姑娘性情讨喜,又一手好厨艺,宜家宜室,再好不过,也就出身低一点,可殿下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个了。
工于心计当时说什么来着?哦说文姑娘表里不一,看似乖巧讨喜其实冷酷心黑,城府颇深,对殿下也看似顺从实则距离明显,明显看来是殿下一头热,怕殿下用情太深,将来难免受伤。还叨咕那谁谁谁,谁谁谁,对殿下比这个文姑娘对他好多了,怎么殿下偏偏要找最难搞的那个呢。
德高望重当时倒是诧异这个莽汉子看人竟然心思如此细腻,他也觉出文姑娘一些不同之处,但还没这么清晰的感觉,但这又如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别人什么事。再说文姑娘待殿下也没工于心计说的这么冷漠,他素日跟着殿下最多,早看出文姑娘待殿下是有心的。
德高望重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家伙这么一根筋,就该当时把他扇醒!
燕绥听完工于心计“思维缜密,毫无后患”的计划,依旧没有说话,日光已经升起,一线金光千万里,他在最犀利光芒的末端,不辨神情颜容。
在众人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的守候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燕绥忽然一挥手。
“噗通”一声,工于心计倒栽入水,溅起水花丈高。
不等他下意识试图打水游泳,燕绥又一挥手,船头上一个箱子忽然打开,弹出一只巨网,落水将他罩住。
巨网上缀着很多黑色物体,入水膨胀,顿时带着工于心计往下沉,任工于心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相反越挣扎,那东西膨胀越大,网越沉。
“她所受过的滋味,你自己也体会一下吧。下辈子记住,自作聪明自作主张的下场。”
燕绥的声音毫无起伏,水里,满脸绝望的工于心计已经不挣扎了,狂吼一声。
“行!我给她赔命!”
他迅速往水底沉落,竟然真的一声不吭,闭上眼睛。
“噗通噗通。”甲板上跪下了德容言工们。
侏儒们仍旧面无表情在操船。
德高望重满头冷汗,用力磕头,脑袋撞在甲板泥水里泥星四处飞溅,“殿下,殿下,求您饶工于心计一命!”
第九十四章 牵绊
德容言工们什么话都不敢说,也不敢解释,心里知道希望不大,但仍旧拼命磕头。
要是以前,这个头磕得会更绝望——主子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但如今德高望重心里有浅浅的希冀——自从身边有了文姑娘,主子最起码在她面前,多了很多人气儿,对别人,耐心也多了一些,如今便希望这一点人间烟火,能让主子稍稍动怜悯之心。
德容言工是宜王府亲卫中的亲卫,而四大队长几乎都是从小跟随殿下,少了一个,德容言工以后就不全了。
甲板上撞成一片,燕绥始终没有动静,只淡淡眯眼看着晨雾缭绕的江面。连衣袂也似忽然成铁,风拂不动。
德高望重绝望地看着那网不断下沉,那一处的江面都被黑色的物体覆盖,已经看不见工于心计的人了。
工于心计此刻便是睁眼,也只能看到毫无微光的江面,黑暗往往最令人恐惧,比当初在罐子里还能看见一线光亮的文臻还惨。
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殿下!殿下!工于心计罪有应得!但是您现在处置了,等到文姑娘回来,看见工于心计因她而死,她那么善良,难免内疚,殿下您愿意她受了那么多罪之后还要伤心难受吗?!”
燕绥忽然动了动。
德高望重睁大眼睛盯着燕绥,哪怕这样便是直视阳光眼泪连连也不敢眨眼。
如果这都不行……明年就真要去给工于心计烧纸了……
燕绥忽然手指一弹,一抹黑光电射而出。
是一颗鲸眼。
那东西一落水,立即有大量鱼虾水蛇乌龟等物疯狂涌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对那黑色物体感兴趣,很快就将那东西吃掉了一半,网也便浮上来了。
工于心计在水里狂咳,但是也上不来——网在水里无法解开。
然后那些鱼吃完了那黑色物体,又开始攻击他。鲸眼在水里浮沉,因为另一颗鲸眼还在船上,所以不会离开船的范围,那些鱼虾都想抢到鲸眼,彼此攻击追逐不休,都围在工于心计身边,彼此争斗厮杀也不会顾及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倒霉的工于心计一会儿工夫,就被一条大鱼撕了一缕头发,被一条水蛇尾巴打了耳光,被一只乌龟撞掉一颗牙齿,至于身上被那些中等鱼小鱼啃伤撞伤,那更叫不计其数……
德容言工们看得冷汗涔涔而下。
这得受多少罪。
关键是这是完完全全把文姑娘可能受过的罪复制再加倍送还给工于心计了啊!
而且这样被持续攻击,工于心计还能挨几天?
德高望重明白殿下的意思。不管他能挨几天,反正在文姑娘找到之前,他都得挨着。
对工于心计来讲,大概恨不得还是死了好吧。
德高望重心情紧迫,感觉每分每秒都是工于心计倒计时。看有人送上那三艘出海大船的资料赶紧狂奔接过送来,燕绥看一眼,忽然道:“不是。”
众人愕然。
“唐羡之是不是还没回府?”
便有人道是。
“查唐家的船。”
众人转身便走。
燕绥忽然又道:“再查查闻府,是否有人离开。”
便又有人赶紧乘小船回去查,燕绥则下令拿来三天以来全部码头停靠船只资料,自己的船往出海口走,所有德容言工护卫召集,随后乘坐快船赶上,沿途城池码头都停靠一下,分批下去寻找,另外岸上派侏儒暗卫队,沿着这江水至海所经过的城池路线寻找。
不多时快船来回报,说闻府闻老太太昨夜被不知名人士接走。
众护卫愕然,不明白怎么把闻老太太也弄出来了。
燕绥之前脸色一直淡淡的,听见这个消息了,眼神明显暗沉了几分,显然是已经明白了闻老太太离开的原因。
自然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原因。
又有人回报说在记录的唐家的船只这几天都没有出航。
“查三天以内出航但又回转的船。小船,船主和唐家有一定关系。”
众人动作很快地奔走。虽然不明白殿下的意思,但照着做便是了,殿下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殿下找到了。有一艘画舫,在这江上做些颇为雅致卖艺不卖身的生意,一般只在码头江面徘徊,昨日曾离开码头,不知去处。这艘画舫的主人,表面上和唐家没有关系,但私下和唐家天京宅子二管家关系颇密。”
“再查半日船程以内在最近城池码头停靠,且昨日出船的大船。停靠的位置应该在方才那双峡附近的码头。”
“……殿下,找到了!阳平码头靠近双峡,昨日有一艘最大的船半夜出船,据说曾有艄公看见那船在江心停留,后往建州而去。那艄公说,那种大船能够直接出海,是常跑漳县出海口线路的船。从漳县运果子到天京。”
“就那艘。”燕绥毫不意外,淡淡道,“追!”
……
有人江上身浴血,有人城里赏菊花。
此菊花就是菊花,只适合观赏。
赏花的人,自然是文臻和唐羡之。
唐羡之那天在船上,给文臻丢了一个炸弹,炸得文臻两眼发直,脑子抽筋,有种唐羡之被燕绥附体的感觉——忽然就跟不上趟了。
拜托,嫁给他的心理建设还没完成,一眨眼就完婚了?这车开太快了啊亲!
这么猴急的,她差点以为唐羡之对她情根深种呢。
按照她残留的古代狗血小说阅读记忆,答应指婚到正式指婚到定亲下聘到正式成婚,短则一两年迟则三四年,虽然她在这个时代年纪大了一些,快十八岁了,但也不能今天说指婚明天就成婚,现代人先上车后补票都没这么快的。
何况是唐家继承人的婚事。
她本来的打算是,皇帝都这么说了,是必须要答应的。答应下来到正式成婚,想必有一两年的缓冲,到时候再看。
说不定到时候唐家就反了呢?
她在那发呆,唐羡之似乎毫不在意,起身就走开了,文臻醒过神来,有点讪讪的,心想就算做个卧底呢,也不能这么不走心,好歹自己的梦想和前程都系在这场婚姻上呢。
她后来趁送夜宵的机会和闻老太太又谈了谈,老太太说唐羡之忽然派人来接她,说文臻已经被皇帝指婚给他,他已经请示家中,想在天京这边先和文臻成婚,日后回到川北再正式办一次。天京这次不可太过委屈文臻,希望有位娘家长辈主婚。
文臻问老太太,当时圣旨还没下,如何唐羡之一说就跟他走了,万一有假怎么办。闻老太太却淡淡道:“唐家势大,我不能抗。我若抵抗,惹出什么事来,得不偿失。跟他走,如果指婚之事属实,自然无妨。如果是假的……我一把老骨头,也不怕什么。”
她说的简单,文臻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老太太并不知道指婚事情真假,却不愿当场抵抗,以免给她带来麻烦,万一确定自己是被骗去用来要挟文臻的,她就打算一死了之。
闻老太太向来是一把硬骨头,文臻想着,总不能真让这把硬骨头因为自己给折了。
她又问老太太对燕绥和唐羡之为何都不看好。虽说因为唐羡之和燕绥的身份,有识之士都不愿意攀龙附凤。但她总觉得闻老太太反对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
闻老太太难得地发了一阵呆,才道:“当今非可欺之主。唐家除非愿意交权,否则迟早和皇家不能共存。然而唐家不可能交权。便是唐羡之肯,那附庸于唐家的各家族各势力也不肯。你嫁给唐羡之,难道还指望做一回开国娘娘?”
文臻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阵。开国娘娘还是算了吧,开锅娘娘还差不多。
“至于宜王殿下,他对你的不同,连我这身处深宅的瞎眼老婆子都听说了。按说宜王殿下非嫡非长,性情也不慕权欲,你若能做个闲散王妃倒也不错。然而偏偏他受宠,这便与闲散无关了……当今非可欺之主啊……”
文臻想两段话出现相同的两句话,皇帝自然不是可欺之主,病弱和智慧与否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