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羡之携她下楼,这人也是奇怪,她当面写信,他明明猜得到是给燕绥,竟也不问不阻止。
两人下了茶楼,下面就是秀水街,便随便走走,一眼便看见路边一个画风清奇的摊子。
啥也没有,就一张看起来已经很老旧的布,布上面“只卖有缘人”几个大字,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子双手抄在袖子里,昏昏欲睡。
她被两人的步声惊醒,一抬头,文臻只觉得面具的眼孔里那双眸子突然光彩熠熠,心底顿时一阵恶寒,心想不会这么狗血吧?
事实就是这么狗血,果然那人招手,用一把故意压低却还能听出属于女子的声音招呼,“两位!两位!”
文臻忽然把手往唐羡之胳膊弯里一插,巧笑嫣然地道:“相公,前面那个摊子卖的书画似乎不错,咱们去瞧瞧。”
她步子一迈,就把唐羡之轻易地牵走了,走路带过的风和沙土扑了方袖客一脸,鞋底还有意无意踩在那布的边缘。
方袖客:“……”
半晌她噗噗地吐出沙土,抓起那布,锲而不舍地越过那卖书画的摊子,在那摊子前一步,继续铺开那布。
一边继续热情招呼,“两位,我看你们就是我的有缘人,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手气?”
文臻看她一眼,笑眯眯,“不要。”
好奇心会害死猫,她一向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方袖客侧头看了她几眼。本来对文臻只是好奇,并没有太看重,刚才见她第一眼,甚至是有些失望的,但此刻,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她忽然叉腰站起,对着文臻,大声道:“这位姑娘,你是唐先生的未婚妻?”
文臻倒有些意外,没想到这藏藏掩掩的家伙的思路如此跳跃,怎么忽然就跳出来了。
“是呀。”
“我是唐先生的仰慕者。”方袖客眨眨眼,“我等在这里,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文臻自来了这里,还从没见过这种画风的女子,顿时来了兴致,“好啊。”
“请问你认为你自己是靠什么博取唐先生的青睐的?”
“自然是靠我自己的聪明和美貌。”某人大言不惭地答。
“好。第二个问题。请问你认为你自己最强的地方是什么?”
“是自信啊。原因参看上一条。”某人笑得何止是自信,简直是自恋。
“第三个问题——请问你能接受他人追逐唐先生吗?”
第九十九章 宜王过境,麻袋扛珠
“这个问题问我干嘛?”文臻奇怪地眨眼,“你要追求的人是他,你喜欢的也是他,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应该去问他。”
方袖客不说话了,陷入深思,半晌一拍手,恍然道:“我明白了。”
文臻笑吟吟看着她。
希望她能真的明白。
从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看来,这是个美女,希望不要胸大无脑。
她文臻论起才貌,肯定不如这个画风清奇的美女,但唐羡之选了她,先不论是否有阴谋以及政治因素,唐家这种豪门,也未必需要一定要联姻,唐羡之一定是对她有不同,才会有这样的提议。
那不同,自然不是她的聪明和美貌。这世上,比她聪明美貌的人多了是。
她所吸引他们的,不过是那份被现代文化理念所熏陶出的与众不同,那份独属于她的自我自信和自尊。和这些以男人为附庸的女子相比,她拥有的是自己的灵魂。
真正强大的男子,不会喜欢千篇一律的瓷娃娃。
正如眼前这个女子,算是美貌且有风格,但问第一个问题,依旧是“你靠什么博取唐先生的青睐。”
把男性放在尊位,物化自己,视女性为附庸。
所以后两个问题的答案,文臻便是在点化她了——为了让谁谁谁去喜欢而努力那对唐羡之这样的人无用,不如努力做自己。
看样子她明白了。
是个聪明的女子呢。
而且美丽。
还有点潇洒,又不同于德妃那样的狂放狷介的潇洒,是带着点娇痴意味的。
她觉得挺适合唐羡之的,可惜这位好像并不这么认为,他那漂亮透明的眼珠子里,没有笑意。
对面,方袖客忽然将手中的布揉巴揉巴,对她一扔,道:“送你,作为谢礼。”
文臻还没伸手,唐羡之已经一把抄在手中,低头一看,不禁一怔。
此时这布已经翻过一面,上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字,文臻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唐羡之道:“好像是方人和家传的口诀,就是他先前给你用的那种手法。”
随即又听见方袖客笑道:“这玩意儿很霸道,要不要练随你自己罢。也不用谢我,我的意思你懂。”
文臻大概是懂的。方人和用这手法给自己化针的时候那感觉生不如死,肯定是极其霸道可怕的,方袖客送她这个倒未必真是好意,纯粹又是一重考验了。
虽然潇洒,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分不甘。不过她这是阳谋,不安好心也摆在明处。
文臻便先收起。人家给的只要没毒她都要,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她以为这便要回船去了,结果唐羡之带着她左转又转,转到一个幽静的巷子深处,在巷子口随便买了一包糖,然后敲响了一个普通人家的门环。
院子里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娇脆,用当地的土语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唐羡之竟然也用当地土语回了话,门便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矮小的少女笑嘻嘻倚门而立,文臻正在想唐哥哥不会又来一个追求者吧,便见那少女欢呼一声,抢走唐羡之手里的糖,一边赶紧往嘴里塞,一边叽叽咕咕把他往屋子里拽。
唐羡之顺手也把文臻拽了进去,屋子里头很黑,充斥着海水的腥气,唯一发亮的大概只有那少女特别光滑的肌肤,文臻自进入定瑶城,见到很多这样的少女,她们大多身材矮小,四肢有力,皮肤不知道擦了什么,泛着亮亮的光,这边是定瑶的海女,从小专门训练了下海捞珍珠,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黝黑。
唐羡之和她嘀咕几句,那少女便去后间捧过来一个大盒子,盒子一打开,文臻险些被炫花眼。
里头都是珍珠,各种颜色,金色白色淡粉紫色黑色银色……几乎集齐了所有珍珠能有的颜色。定瑶的珍珠因为光照足,海生物丰富,海水质量好,生出的珍珠也比别处圆润,硕大,瑕疵少,光泽度高,颜色还多样,是东堂最优秀的珍珠产地,而这个盒子里的珍珠,则是精品中的精品,颗颗都有指头大,五色绚烂,令文臻这个土包子第一次感觉到“珠光宝气”这个词的真实感觉。
她忍不住在心底对燕绥呸了一声,心想动用公权力截胡珠宝商的珍珠有什么用?人家直接从源头地拿。
唐羡之似乎也很满意,递过去一张纸条,那海女十分欣喜地收了,连盒子一起捧给文臻。文臻吓了一跳——这一盒珍珠数量足有数百,几乎每颗都价值高昂,加在一起就是天文数字,就这么一起给她了?
但她也毫不犹豫地接了,她向来就不喜欢小家子气。
唐羡之还犹有遗憾地和她道:“可惜这里不出成品,只能先买珍珠,回头再找好工匠给你做。”
那少女听他这么说,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拉着文臻要向内室走。唐羡之笑道:“你还有好东西?”得了肯定答复,便道:“内室我便不进去了,你且跟她去,看到什么喜欢的,便拿下吧。”
文臻便跟着那海女转过一道走廊,进入她的闺房,门帘一掀,屋子里一个人正抬起头来,道:“水香,你看这式样怎样?”
文臻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不禁一怔,屋内那少女容貌清丽,穿着也颇不凡,此刻看见了她,也愣了愣,但并没有太过惊讶。大抵是以为她也是来买珠的客人,只随意点了点头。又低头去钻研,拿着珍珠不断对桌上的东西比。
水香便对文臻指那桌上东西,原来是一本册子,里头是各种珍珠首饰的样式,文臻看了一眼,不得不说式样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新奇,居然还有绣鞋形状鞋尖缀珍珠的,这册子看样子是那少女带来的,想要根据式样选些合适的珍珠去定做。
这是别人的东西,文臻自然不好凑上去选,正要告辞,却听那少女对海女道:“人家成亲,送个珍珠链子可以了吧?你看这个心形式样的不错。”
文臻一瞧,那图上是个珍珠拼成的心形吊坠,式样并不丑,问题是海女这里的珍珠太大,一旦拼成心形,得有半个巴掌大。
想象了一下半个巴掌大的心形吊坠挂在胸前——文臻想哪个倒霉蛋儿结婚要收到这样的傻逼礼物真是值得同情哈哈哈。
还没哈哈完就听那少女又抱怨道:“唐羡之莫名其妙娶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还广撒贴邀人观礼,害得我只好连夜奔你这里找珍珠,累死人!”
文臻:“……”
海女叽叽咕咕几句,那少女却不懂她的语言,不能得到共鸣,颇觉无趣,便自来熟地对文臻招手,“这位姑娘,你帮我瞧瞧,这坠子你觉得怎样?”
文臻不得不为自己婚礼上的形象努力一把,“这位小姐,我觉得这坠子虽然式样很好,但实在是太大了些。不知道你要送礼的那位新嫁娘是个什么身材,若是个子高的也罢了,若身量不足,怕显得突兀呢。”
“哎,”那少女立即恍然道,“你提醒我了,听说新娘子是个矬子!”
文臻:“……”
你才矬子,你全家都矬子。
“那就不能选这个了。”少女翻开一页,一边皱眉道,“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乱七八糟的人,听说是个厨子。唐五好歹也算是咱们这群人里的第一人,选女人的眼光却实在是不敢恭维。就这么的,还把九大世家年青一代几乎都邀请到了,要在海上定亲……这个怎么样?”
她指的是一个梨形的耳环,顺手拿起一颗黑中泛着绚烂绿光的珠子比了一下,道:“这个好看。”
文臻也觉得好看,那珍珠品质比自己那一盒也差不了多少,正想夸一回她的品位,为自己再争取一份资本,就听她道:“黑珍珠太贵了,那么个身份的人,马马虎虎的珠子也就得了……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是问文臻的,文臻笑嘻嘻,“是,说得极是。送人的东西送太好,亏。”
那少女频频点头,“是啊。乡野之女,送好东西也不认得吧?这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嘛。”
文臻:“……”
瞎子好像是亲亲你呢。
她干脆指着一个米粒珠拼就的头饰和她建议,“这位小姐你看这珠花,花头大,看起来很是华贵,但用珠都是米粒珠,应该花不了你多少银子呢。”
“是极,是极!”那少女一合掌,赞叹道,“如此又省一笔。易哥哥这下可不能再笑我不懂经济掌不好中馈了!”
文臻心想易家?长川易还是西川易?长川易上次被打击不轻,而且素来和各大世家没有联系,应该是西川易。
听这少女语气,应该是西川易家某位重要子弟的未婚妻?莫非是那位传说中擅长机关,才智出众的易家小公子?这姑娘本身好像也出身门阀,就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了。
她微笑又和那少女搭讪几句,便退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唐羡之这遍请九大家族海上观礼,真的只是观礼吗?
九大家族散居各处,便是来的只是年轻一代,也需要时间,而唐羡之求指婚到现在也没几日,那么问题来了,要么唐羡之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场海上相聚,提前给客人发了请帖,要么就是这群九大世家的年青一代,最近都在这片区域。
无论是哪种,似乎都不大妙。
她退了出来,和唐羡之说那海女给她看了一些式样比较奔放的设计,她觉得不合适,便没要。唐羡之也没多问。
两人上了马车,先前一直没有出现的老太太,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文臻心中微有歉意,心想自己跟着唐羡之为了躲避燕绥的追踪,这样长途奔波,不断换车马折腾也算了,连累老太太辛苦就有点不安了。
闻老太太却是眼盲心灵,像猜着她的想法,当着她的面夸唐羡之细心,进城后直接送她去了一座豪华客栈,好生休息了一阵。一点劳顿都没有。
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自己也是一个引人追索的诱饵,夸唐羡之好像真的在夸十分满意的孙女婿。
文臻也便笑眯眯看唐羡之,好像这真是自己获得了祖母喜爱的夫君。
估计换成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被这对祖孙一个诚恳夸一个甜蜜瞧一搭一唱配合完美地对付着,都难免要晕一晕。
但唐羡之还是那样,也笑得诚恳,甚至还有几分害羞,满含歉意地直接说为了躲避追赶,累得老太太辛苦,实在是不孝。
文臻一边被那不孝两个字震了震,一边暗暗腹诽那躲避追赶四个字,是不是在老太太面前暗暗DISS了燕绥了一番?
马车直奔码头,却在离码头还有百丈远的时候,忽然惊马,骏马闯入了路边一座宅院。
那宅院门是开着的,没有门槛,门还特别阔大。马车竟然能长驱直入。
就在马车进入之后,文臻掀开窗帘回首,看见门槛升起,门扇出现,整个门户又成了和这城中所有房子一样的模式。门外有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驶向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