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皮有点紫。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她似乎是想回手给她自己一耳光,又或者给文臻一耳光。
但最终那手指在几双眸子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勉强止住了抖动,狠狠按在梳妆台上。
文臻心中默数,大概数到十她们也就找借口自己出去了,天知道她已经被烦死了。
没等到她数到十,门口有人冷冷道:“宾客们已经到了,前头缺人照应,几位勉强也算我唐家人,还要在这里躲懒吗?”
唐慕之的声音。
真正的唐家千金小姐到了。
唐慕之立在门口,看也不看文臻。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神不像对着亲戚,倒想对着一滩糟践了她衣角的污泥。
几个女人似乎都很怕她,顿时呐呐住了口,含糊告辞便要向外走,唐慕之却并不让路,那些女人只得小心翼翼侧身过去,还不敢碰着她的衣角。
唐青青反应慢了一步走在最后,便听见自己的这位堂妹冷声道:“我们唐家的门第,居然也能养出眼皮子这般浅的,真是可喜可贺。”
唐青青咬咬牙,眼底情绪翻涌,羞怒、憎恨、不甘……最终还是扭头而去。
文臻眯着眼睛看着,心想唐六这种名门正嫡,占尽最好的资源,享受最高的待遇,是不能明白旁支和她的区别和难处的。
所以她这样的言语,这些旁支唐家姑娘听了,只会激起更多的愤恨和不甘。
唐慕之依旧立在门口,望着虚空,道:“唐家的门第,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可以侮辱的。”
“小姑子啊。”文臻笑,“来,嫂嫂送你插花戴。放心,你哥送的礼物,我绝不会随便送给阿猫阿狗的。”
唐慕之不说话了,她就知道和文臻斗嘴必定是输,干脆转身就走。
文臻也不在意,世界总算清净了。
最后喜娘为文臻挑选了那套白中透粉珍珠头面,实在那种颜色和文臻本人太搭,一样的娇嫩甜美。
嫁衣也被珍重地捧了出来,唐羡之还没接任三州刺史,他父亲的爵位也还没传给他。他的夫人虽然地位高贵,目前只能算是白丁。但文臻自己是朝廷官员,所以她的嫁衣按照东堂的律例,是可以享受命妇品级的凤冠霞帔的。但因为不属于皇室,所以不能有凤,只有五彩雉,但绣得极为精美,都金银拈线,宝石为缀,绣工鲜活灵动,翻覆华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了。
负责梳妆的喜娘有一手好手艺,按照文臻的要求,没有戴那种又沉又笨的假发髻,只给她编了发,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那些珠翠文臻也只用了一半,维持在华丽又不累赘的标准,成功挽救了自己的颈椎。
嫁衣里外一共五层,文臻也没按规矩来,精简掉两层,穿上贴身定做的小袄,便显出玲珑的身段来。
今日不是正式的成亲,又是在海上,文臻和唐羡之商议过后便简化了许多,但每个时辰都有规定要做的事。
卯时,她梳妆打扮。辰时,放下搭板,请持有请柬的重要宾客上船。巳时,唐羡之亲自招待来客,午时陪同大家午宴,这大概也是门阀世家年青一代的一个联谊会,是结盟还是维持敌对关系,就要看这一天的了解试探和谈判,不过文臻是没有机会探听的了,她一整天都要在房里做一个娇羞的新娘。申时,再次放下搭板,请没有请柬的经过筛选的普通宾客上船。
这一条是文臻特地要求,表示这是自己很重要的日子,自然希望更多人见证她的美丽和荣光,唐羡之一向对她的鬼话接受度良好,当即点了头。考虑到人数太多,船的容纳量有限,因此只能由唐家联络那些船,再在那些船上面筛选合适的宾客上船。
至于唐家怎么筛选,燕绥是否能混进来,文臻并不关心。她一向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大包大揽,后续如果跟不上,那就是燕绥自己无能。
她的越界永远控制在“我有我的小九九但我能说得冠冕堂皇而且我也不怕你看出我的小九九要不要同意我的小九九我随你便”这个范围内,衬度着唐羡之的自信程度和他能给出的让步来提要求,一步步蚕食着这座浑然一体的大船。
没有请柬的客人将会聚集在第一层活动,那里会有一座布置好的大厅给大家提供休息和茶点。也会允许在一定范围内进行参观。但随意走动肯定不是不行的。
有请柬的客人则可以在唐家仆佣的带领下参观整座大船,休息和用餐的地方在第四层。
申时正,唐羡之会带着亲朋友好从楼船的二楼到三楼接亲,虽然路程很短,不算完全正式的礼节,但依旧会有接亲的考验环节,之后接走文臻。酉时初,正式拜堂,送入洞房。楼船四层开盛宴招待四方来客,一天的流程至此结束。
流程很清楚,唐家安排的人也十分老道给力,准时将文臻捯饬完毕,黄铜镜里映出新嫁娘的面容,饶是对这场婚礼毫无归属感的文臻,也不禁被自己小小惊艳了一把。
第一百零九章 老相好
豪门的化妆师果然也不同凡响,非常懂得掩饰缺点和放大优点,不用太多香粉污她雪白肌肤的自然光泽,也不用僵硬的胭脂掩去她颊上天生的粉晕,只淡淡一层轻薄香透的粉,显出簇簇的娇美来。又将她略淡的眉毛描得秀长,鼻子因此显得更挺秀几分,她的唇形本有些丰厚,梳妆的娘子虽然第一次用口红,居然也知道薄涂,而稍有些圆的脸型,用微微深色的粉浅浅敷过两腮,相当于打阴影,最后镜中出现的女子,将风情和娇憨完美平衡,称得上明媚娇艳,顾盼神飞。
她梳妆好之后,便有重要宾客的女眷前来拜访,唐家先前那几个在她这里吃瘪的女人们,有点不情愿地再次将人带进来引见。文臻事先已经拿到名单,知道来的是西川易家继承人易铭的未婚妻厉笑,前端王幼女昭明郡主燕纹,建州刺史独女周沅芷,乔郡郡守孙女莫云绢,在漳县那个被绣娘困住的倒霉姚县丞的妻子林氏。
文臻坐在那里,看着一大群翻飞的裙角渐渐趋近,心里隐隐感慨,想着以前和三个死党讨论过结婚很累这些事儿,哦,不,不能叫讨论,全程君珂乐呵呵地听,没啥发言的余地,大抵觉得和自己很远,也实在是不了解,太史阑拿了本运动杂志在看,根本就没有听,只有景横波和她讨论得兴致勃勃,对于婚礼的很多流程都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但有一点表示了极大的厌恶,那就是应酬。
如果说应酬很讨厌的话,那么在自己不期待的婚礼上应酬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就更讨厌了。
文臻叹了口气。
四人党里面,她最虚伪,讨厌应酬,也会笑盈盈站起去迎。
门帘一掀,客人们鱼贯而入,文臻在其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不出意料地笑了。
那张脸的主人看见了她,一开始有点疑惑,慢慢认出来之后,便受到了惊吓,一张清丽的俏脸,眼看着五官就垮了。
文臻一笑而过,和众人一一拜见,昭明郡主燕纹她听说过,但没见过,据说她对司空昱很有兴趣,既然她出现了,想来司空昱也来了。
然后便是那张熟悉的脸的主人,西川那位神秘易小公子的未婚妻厉笑,文臻表示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是好,就是不知道易公子每次呼唤的时候会不会联想到猛鬼出街。
厉笑算是鼎国公厉家的分支,其父是现任鼎国公厉响的弟弟,出任渚郡郡守,妙的是,诸郡虽然不和西川易家接壤,却离长川易家的地盘很近。
厉笑进门时候原本神情自如,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期期艾艾和文臻问好后,就站到了暗影里。
文臻就当没看见。
姚县丞的妻子林氏倒并非林擎家那个林,毕竟老林家就两父子,撑不起豪门的门第。这位林氏父亲是太常寺卿,算是清贵门第,这女子面貌上平常,唯有一双眼睛烟波浩渺,瞧着神秘而动人。她对着文臻感谢了一大通相救夫君的恩德,说实在的姚县丞也不能算文臻救的,但这并不妨碍文臻毫不心虚地揽下功劳,和林氏你来我往几句,眼看就要成手帕交了。
周沅芷是众人中最令文臻感觉舒服的一位,颇有些落落大方闺秀风范,买画赠画也算是有了交情,周沅芷含笑自称是文臻拥趸大队的队长,引得众人都笑,却大多笑得别有意味。
莫云绢则是另一种态度,显得优柔畏缩,小心翼翼。这不奇怪,毕竟乔郡郡守目前正处在焦灼不安之中,绣娘事件很明显他和漳县县令有很大责任,免不了要受到唐家和姚太尉的弹劾,今日林氏对她完全无视就可以看出姚家的态度。今日这位莫小姐八成是想走一走夫人路线,试探着想在唐家这里求个情。
所以聊了几句,照例便是当面送礼,这位莫小姐便活跃了起来,迫不及待将给文臻的礼物献了上来,却是一对避水宝珠和一件用海底异鱼鱼皮制作的水靠,说是避水,当然不会像神话中一样分开海水,但却可以在小范围内分水,最起码可以保住口鼻不会被水淹没,水靠则轻薄柔软,油亮滑润,贴上肌肤便如多了一层皮肤,毫无常规水靠的绑缚憋闷感。
在海上,这样的东西实在太宝贵,文臻喜笑颜开,立即收下,轻飘飘说了几句话,便换了那莫小姐喜笑颜开。
那边周沅芷看着,和昭明郡主交换了个眼色——这位著名的文大人,文女官,不涉女色的天子近宠,果然不是个简单角色,那几句话字字句句都是暗示,让人心下大定,但细想来,其实什么承诺都没许。
周沅芷一边暗自庆幸自己重新准备了厚礼,一边将自己的美玉佛像送上,那尺许的玉像玉质温润,毫无瑕疵,也是难得的珍品,文臻也心花怒放——皇后寿辰要到了,皇后寿辰之后不久就是太后寿辰,为人臣子这两次备礼很让人头痛。这尊佛像无论是献给皇后方便皇后给太后准备寿礼,还是直接献给太后,都解决了她一件难题。
昭明郡主身份高贵,又是皇室,自然不能送礼太厚。中规中矩的黄金红宝石头面,式样新颖也算诚意了。
林氏既有感激相救夫君之恩,又有心交好,因此送上的是一套象牙插屏,底座是十分难得的东堂独产的金丝红楠,象牙雕刻精美,材质珍贵,也是方便送礼的妙品。文臻心花怒放,拉着人家手喊了好一阵姐姐。
便宜姐姐性情柔婉,就是话多了一点,趁着这一阵热乎劲,和文臻聊了好些,她似乎对这大船十分感兴趣,各种询问,文臻滑得流油的人儿,哪里会给一句实在话,两人打了一阵马虎眼,文臻便把她给打发了。
厉笑本来应该第二个送礼,却一直往暗影里缩,此刻大家都送完了,她便再也躲不得,然而此刻她看着文臻含笑的眼睛,心里只想一阵阵哀嚎。
啊啊啊她怎么知道那天选礼物时候的那位客人就是要送礼的对象啊!
啊啊啊她竟然当着要送礼的人面说人家乡野骂人家矬子还一个劲地换便宜礼品啊!
啊啊啊这个缺德的文臻一句也不说竟然还指点她哪个最便宜啊!
苍天啊快来个裂缝给她钻下去吧!
手里拿着那个精美的小盒子,看上去不比任何人的礼物包装盒差,但只有她知道里头那米粒珠攒的玩意儿有多不值钱。
一旦拿出来,大家也就知道了。
在场的都是贵女,贵女之间很少天生能合得来,众人早就看出她神情不对,唐家那几个女人本来一直在旁边装背景,本来免不了眼睛喷火的,但给文臻先前整治过那一回,都不敢随便开口。
唐青青似笑非笑盯着厉笑,忽然笑道:“厉小姐想必给嫂嫂准备了最好的礼物,瞧这紧紧攥在手里不舍得拿出去呢。”
厉笑脸刷地白了。
这一白,顿时更多人看出端倪,治中夫人便道:“弟妹就是这么得人爱的,瞧这诸位小姐们这送的都是稀世珍品!厉小姐的呢?快拿来给我们开开眼界。”说着带笑伸出手。
厉笑咬着下唇,犹豫着,想着今日要给厉家和易家都丢脸了,也不知道易哥哥会怎么生气,自己还真不是做易家主母的料子,他本就若即若离的,只怕便有了机会悔婚……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受,眼睛里已经不可自控地盈了泪水,只咬牙忍住,眼看四周目光灼灼,人人若无其事,甚至眼底还有隐隐的幸灾乐祸,更觉心底发寒,随即便是一股怒气涌起,想着既然已经逼到死角,那死就死吧,眼前那双手不依不饶地伸着,她一边愤恨地想把那手给断掉,一边赌气地把盒子向前一伸,眼一闭。
治中夫人含笑来接,一边想着如果打开是寒酸的礼品如何埋汰一下这位小气又刻薄的新弟妹。
忽然一只手横空出世,越过治中夫人的手,温柔而坚决地接过了盒子,顺手打开盒盖。
厉笑呆呆地盯着忽然截胡的文臻,一颗心拎到了喉咙口。
她做好了接受一切嘲笑的准备。
咔哒一声,文臻打开盒盖,然后“哇”一声,露出惊喜的表情,瞪圆眼睛道:“好美!”
比方才收到其余珍贵礼物表情更夸张。
厉笑:“……”
装的好像你真的刚刚看见一样。
演技真好。
要不是自己亲手放进去的,差点以为里头真是什么绝世名品。
她的心刚咚地落下去,忽然又拎起来——文臻过于夸张的表情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正巧那盒子里头对着烛光,还真闪耀出熠熠的光彩来,众人都忍不住探头去看。
咔哒一声,文臻飞快地盖上了盒子,顺手交给一旁的侍女,一边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珍珠,建州最好的珍珠想必都在这里了。多谢厉小姐。”
众人一听是珍珠,便失去了好奇心,建州珍珠有名,以厉笑的身份拿来的定然是顶级大珠,谁也不愿意当面被别人压倒。
不看也罢。
厉笑无声出一口气,一霎间对文臻感激莫名——她挽救的可能是自己的一生幸福!
极度紧张后便是两腿虚软,她怕人看出来,便道有些热,先出去吹吹风。
她出门之后,便想唤来自己等候在外的侍女,去自己的珍宝匣子里,找出自己最好最新的首饰来,给文臻补上礼物。
侍女却不在,她便往甲板深处走了几步,刚拐了一个弯,便看见自己的两名侍女软倒在地。
厉笑一惊,刚想发声叫喊,猛然惊觉什么,迅速后退,但已经迟了。
头顶黑影一闪,一条人影翻身而下,冰凉的手掌瞬间捂住了她的口鼻。
厉笑一条腿猛地一弹,竟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后踢,一脚便要踢上那蒙面人的后心。
那人有些惊异,闪身避过,嚓一声微响,一柄硬物已经抵上了厉笑后心。
厉笑不敢动了,低声问:“你是谁?要来干什么?”
来人的声音在蒙面巾的遮掩下有点含糊,“文臻住在哪里?马上我扮成你的侍女,你带我进去她的房间。”
“你找她干什么?”
“不关你事!走!”
“我不走!”厉笑来了脾气,身子一扭,“你有种杀了我,看你敢不敢杀厉家的人!”
“厉家的人?”蒙面人似乎有些诧异,扭头到她脸前看了看,嗤地一声道,“你是易铭的未婚妻?”
这下换厉笑诧异了,“你是谁?你怎么认得我?”
蒙面男冷笑一声,“易铭未婚妻又怎样?易铭我都敢杀,何况你?”
“那你去杀啊。”厉笑信心百倍地道,“看谁杀得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