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那人身形健瘦,脸色如雪,侧脸如崖石峻刻,整个人气质凛冽。
林飞白。
他素来行事讲究光明,所以明明可以无声落下,却还是要喊那一声。
但他喊的时候很迟,基本上人已经到了船上才有声音。
但已经给了人应变的机会,他刚刚落下,易铭便扑了过来。
林飞白下意识伸掌拍出,一手已经抓向了那男子。
世人都知,易家的那位小公子,从小多病,受先天体质的限制,武功练得平平,强在智慧和奇门机关之术。
而那刺客则已经受了伤,暂时还不能动手。
林飞白已经抓住了他的肩头,并确定这一掌足够将易铭推开。
易铭忽然身子一扳,原本侧面对着林飞白,变成了正面,然后他胸一挺,一只手飞快地做了个抽的动作。
林飞白的手,忽然触及了某处软而弹的物事……
他呆了呆,脑中忽然一空。
那东西……
随即他火烧一般缩手,只这么一怔间,那男子已经肩头一晃甩开他的钳制,无声滑入了水中。
他那水靠无比灵活,轻轻一动已经滑出丈远。
林飞白毫不犹豫要追,易铭忽然格格一笑,扑到他的怀中。
他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月光下仰起的一张脸近乎娇艳。
林飞白又是一怔,再次火烫一般将他甩开。
又一次耽搁下,再回头,那刺客早就没了影子。
林飞白怔了一会,缓缓转身,注视着易铭。
易铭勾起嘴角,邪邪对他一笑,若无其事坐下来,整理衣襟,又慢条斯理梳头。
他这么坦然,林飞白倒觉得这样盯着人家梳妆很是暧昧,不得不转开目光。
转开目光后心中乱糟糟的,有很多疑问想问,却又觉得不好问,忽然听得身后微响,霍然回首,却见那家伙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走的。
林飞白皱皱眉,心想传说中易铭潇洒任性,却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无意中一低头,却看见船帮上似乎有些异样,蹲下来看,却是草草一行字。
“便纵孤家寡人,不抵天意无情。为国抛头颅者必将被斩头颅,为皇驰骋沙场者必将死于沙场。”
林飞白看着这一行字,忽然就痴了。
忽然便想到了父亲,将自己活成了东堂传说,活成了皇朝干城,活成了孤家寡人。一杆长枪横关门,护皇朝百姓平安喜乐,知道那段旧事的人都为他扼腕,一生所爱拱手他人,还要为情敌守这天下,甘心否?
可他怕这样的问答,恨不得对这天下大喊,林家永无二心,不需他人别有用心代打抱不平。
他只望待将军老去,长枪收回,能依旧安然矗立于这天地孤城间。
父亲不能见娘娘,他便愿在京为质,代父亲守护他在意的人。
为这东堂,为这天下,林家选择做孤臣。
不开枝散叶,不结党营私,甚至父子母子相爱的人们也不相见。
山**一行,险些丢了性命,他便知道,那股强大的力量,不允许任何的尝试和挣扎,不愿看见林家父子俱在边关。
那便认命,不是不敢奋起,而是怕奋起的刀尖,划伤无辜的他人。
此刻这短短一句话,击中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为将者不怕白头,怕的只是鸟尽弓藏。
他久久立着,只觉这月的寒光雾的湿冷渐渐灌满身体。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前方,弥漫的雾气里,黑甲的战船如幽灵般隐约出现。
……
时间回到德高望重给总舵掌船人送夜宵的那一刻。
他端坐夜宵,被人命令立即放下退出去。
他只是稍稍犹豫,便有人怀疑的目光扫了过来。
德高望重眼光在屋内一扫,看到了某样东西,立即放下夜宵,恭谨地低头退出。还不忘记给人家带上门。
屋子里的人便放了心,那掌舵的人放下罗盘,拿起夜宵,便有人上来拦住他,用银针试验了无毒,才点头示意他可以吃了。
那掌舵人刚要吃,忽然门外一声巨响,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倒下。
屋里的人一呆,掌舵的人手一抖,半碗热汤都泼在手上。
但人们已经顾不上他,有人大叫:“隔壁的门好像被踢坏了!”
有人冲出去,也有人叫,“不要冲动!隔壁不能随便进去!那是鹰弩的总控室,里头碰到一根线都会要人命,不要紧张乱了方寸,让人调虎离山!”
“是啊是啊我们只要守在门口等那个家伙的尸体碎片被扔出来就行啦!”
“但总控室也不能随便让人碰啊,万一激发机关呢——去人速速禀告公子,请示是否关掉总控的机关!”
“来不及了,公子应该在拜堂!现在哪里能回应我们。而且只要有人进去就一定会触及那些线,触及线就一定会引发机关,今天贵客太多,万一无意中伤了杀了谁,咱们一百条命都不够赔!”
“但万一关了,忽然有敌来侵,咱们这个鹰弩启动需要时辰,到时候来不及,一样一百条命都不够赔!”
“怎么办!怎么办!”
……
季家兄弟的黑甲船停在唐家楼船的五里距离外。
这种大船,从启动到运行就需要两里的缓冲期,五里不过转眼便到。却又是个安全距离,再强大的弓弩,都无法射及。
甲板上,已经整整齐齐站了数百穿好了水靠和软甲,备好了武器的士兵。
季怀庆没听清季怀远在说什么,正要走近他询问,忽然有将官进来报:“将军。前方水鬼截获一艘从唐家划出的小船,船上有三个女子,看样子是从唐家逃出来的。刘将军请将军如果发现,也予放行。”
“三个女子,什么人?”季怀庆转身,浓眉皱起,“老刘越来越放肆了,仗着是天京过来的人,就想对我指手画脚?”
他越想越不对劲,“这时候从船上逃出来的人,八成和那个贱人有关,来人——”部下急忙道:“将军,刘将军说对方拿着林家的令牌。”
“林擎?”季怀庆怔了怔,脸色有点难看。
东堂神将的称号不是白来的,林擎在名义上有节制天下兵马的权力。当然现在这个权力分在三个人手里,陛下的明旨、姚太尉和林擎一人一半的虎符,三样加起来才可以调动天下兵马。但在名分上,林帅是东堂所有将士的上级,他的令牌,所有将士见者让路是必须的。
季怀庆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铁青。
今天的任务有两桩,一在明,一在暗。季家受到邀请,在明,公然以铁甲战船面貌出现,反正季家一向是这种风格。他属于大皇子麾下水师,船上安排了五百精兵。
另有一支是天京水师,直接由京中指挥,悄然顺水南渡,追着唐家大船而来。这是一批号称“水鬼”的东堂新兴军队,早期由宜王殿下自天机府筛选了一批人,再加上各军中选拔的体质强壮会水的士兵,亲自组建操练,后移交姚太尉亲自管理,这些人由一位姓刘的将领率领,主要潜伏在水下,伺机暗杀。
两支军队都是同样的任务——解决掉大船上所有的门阀子弟!
当然,姚县丞不能算,林飞白,则大家心照不宣。厉家厉笑是女子,厉家也素来忠君,自然也不能算,除此之外,都在必杀名单上。
本来这种命令没有什么好质疑的,尽力去做罢了。但是忽然文臻引了无数百姓去船上,唐家居然也敞开了大船允许一部分百姓上船,那这事就显得麻烦了。
对于季怀庆来说,这事不麻烦,他是门阀子弟,巴不得所有竞争对手都死,这回的公差出得心甘情愿。百姓上船又怎么了?都是些低等贱民,难道还要为了这种草芥一样的玩意,失去将其余门阀大伤元气的机会?
但天京来的刘将军不同意,毕竟周边百姓船不少,上船的也不少,一旦打起来难免死伤,到时候御史弹劾,百官问责,他虽是个左将军,在高官如云的天京却不算什么,到哪里招架得起。
为这个,两人已经吵了好几架,季怀庆对文臻越发恼火,而刘将军也在咄咄逼人的季怀庆威胁下,干脆下了季家大船,在自己船上指挥水鬼。
事情不顺心,季怀庆本就储了一肚子火,众人看他脸色铁青,都凛然不敢言语,半晌,却见季怀庆忽然龇牙一笑,阴恻恻道,“既然是林帅护着的人,咱们怎么可以不理不睬?等会将有乱子,在海上漂流着误伤了怎么办?来人,去把人接上船。”
众人心领神会,答应一声,便要去办。
季怀庆满意地啜啜牙花子,正准备回头招呼季怀远,忽见季怀远大步上前来。
……
总舵和控制房门口,一大群人围着吵吵,好半晌才得出一个合理的方案,一边去向公子禀报,一边将部分最要紧的杀伤力最大的机关调到半停止状态。
这种半停止状态,比较方便开关,比完全停止状态重新启动要节省一半时间,可以说只要不是遇上冰山或者遭受很快很猛烈的撞击,都来得及处理。
唐家这些属下议定了这个对策,觉得算是妥当。都舒了一口气,心想公子现在可能在拜堂?就算公子一时无法处理,这样安排也问题不大。
然后众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面面相觑一阵,有人惊叫,“里头为什么一直没有惨叫或者机关触动声音?”
屋子内。
德高望重的身形变成了一条泥鳅,细滑柔软,可以做出各种奇特的动作和姿势。
他有时候腿高举过头,拉出一条竖的一字马,避开两条窄窄的并行的细线。
有时候岔开双腿,叉到近乎劈叉。就以那样的姿势,走过一段交叉的线。
有时候忽然身体横着一张纸一样,蹭地飞过一段拦腰的线。
有时候又扁扁的趴下,散开发髻,扁扁地游过一排只到小腿十分密集无法跨过去的细线。
有时候他像在跳舞,有时候他像在打拳。有时候他像个多动症,有时候他还需要入定——一条线会打横无声无息地推过来,如果他继续前行,就会被拦胸截到。
他就这么姿势扭曲地向里走,虽然累得额头有细汗,神情却颇轻松。
不能不轻松——如果有谁三天两头被扔进宜王府那比这个还庞大三倍的机关总控房内锻炼身法,也会非常轻松的。
不轻松的话,在宜王府那间黑屋子里早就死了吧?
这间好歹因为和隔壁连通着一道水晶墙,以便观察机关情况,因此还透光呢。
外头还在吵着,他已经越过了这屋子里头牵丝绊藤的无数细线,到达了那处透明的水晶窗前。
隔壁总舵屋子里,只剩了那罗盘手一个人,此刻他的碗丢在地下,汤水泼了满手,手在不住发抖,人也在发抖,但张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德高望重隔窗户看见,满意地笑了。
文姑娘的毒,也是挺好用的。
和殿下真配。
然后他一拳打碎水晶窗户,跳入隔壁,两步到了门边,在那些人发现之前,咔哒一声,锁死了总舵的门。
外头惊叫声起,他对着里头那个惊恐的掌舵人,龇牙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