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向皇帝,道:“陛下,唐慕之虽然性格暴戾,但还真不至于无端和弱质女流过不去。此事另有隐情,请陛下允许臣传另一位证人上殿。”
“宣。”
片刻后,易人离对着殿中所有人展开他略有些油滑的笑容。
林飞白看见他便走了回去,文臻忽然想起易人离和他之间似乎有些过节,之后两人多次遇见,却并没有打起来,也没有什么交集。
她一直没有机会问,今天便问了出来。
林飞白低头看了看她手指,问:“我送你的卷草匕戒呢?”
文臻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东西她带着了,但一个现代人对戒指总归有些敏感,又怕惹起某些神经病闹事,没戴手上。她还以为需要戴起来才能知道,便找出来戴上,林飞白注目看了一会儿,觉得细白的手指上古铜色的戒指很有韵致,半晌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师兰杰没有告诉你,卷草的旧事吗?”
文臻又愣,然后忽然想起昨晚师兰杰说。
“昔年神将曾经戴着这个东西,在身受重伤之后,杀掉了朝廷派来平叛相王的易将军。”
易将军……
文臻若有所悟。
“神将曾经用卷草杀了一个易将军,哪个易?”
“长川易。”林飞白道,“长川易当时唯一在朝廷出仕并领兵的子弟,算辈分可能是易人离的堂叔。这人死了之后,长川易就行事越发神秘,固守长川不出。”
文臻一直都知道易人离的身世不一般,也隐约猜过大概就是那两易之一,只是她从未曾在易人离身上感受过不妥,因此也就不想去探究朋友的隐私。他如果愿意,自然会告诉她,或者不告诉她,也不过是人家想要彻底告别过去。
她直觉易人离对林家的些微恨意,并不是因为一个堂叔被杀,他对长川易不可能这么有感情,这恨意也不深,倒像是有点怨念。
今日作证,包括商醉蝉在内,自然是她安排好的。易人离在船上听见了姚县丞夫妇的悄悄话,之后回京路上便告诉了她。燕绥被攻讦之后文臻便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出,事先问过易人离是否愿意作证——他毕竟身份特殊,而皇后和易德中都是长川易出身。
易人离表现的是无所谓的态度,想来皇后和易德中并没有见过他。从今日殿上情形来看,皇后和易德中也没显露什么异常。
她正思索着,忽觉似有目光灼灼烧着自己手指,一侧头,就看见燕绥目光落在卷草之上。
燕绥看到卷草的第二眼,给了林飞白。
林飞白并没有避让,两人目光相撞,似有杀气。
文臻:……真怕你们金殿之上就相爱相杀……
此时,易人离已经在皇帝的询问下,说起了自己当初在船上,听见的姚县丞夫妇的对话。
听说了姚县丞为了立功撺掇妻子一次次去冒险,去文臻那打听消息,去撩拨唐慕之和易铭,撩拨不成还要她来第二次,众人都抽气。
这人瞧着大义凛然爱妻如命,原来不过是嘴上的哄人活计。
混官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的危险,自己不敢上,却花言巧语一次次要妻子冒险,难怪到最后要他下水救妻子他不敢。这渗入骨子里的自私,真真谁遇上谁倒霉。
唐慕之何等身份性情,听这位证人的说法,明显林氏在被放过之后,第二次还对她下了杀手,那唐慕之以血还血并不为过。
但始作俑者还试图恶人先告状。
“吭”的一声,众人惊呼声中,林俞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便直挺挺晕过去了。
姚太尉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瞬间像佝偻了许多,好半晌他才抬起手,指着姚文邕,“你……你……”
平日里勇武非常,举百斤画槊不喘气的老将,此刻连手指都在颤抖。
看那脸色紫涨的模样,若姚文邕是亲儿子,大抵就想一脚踢死了。
众臣心中叹息,老姚家,没人了啊。
太尉的几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有心培养这个侄子,结果栽了这么一个跟头。
姚文邕到了此时,再无退路,索性一咬牙眼一闭死不承认,扑在阶下砰砰磕头,“陛下,臣没有!臣没有!这个证人,他是文大人的熟人亲信,他自然能捏造不利于我的谎言!人嘴一张,信口雌黄,也没谁能驳斥他!可臣也想请陛下问问这位证人,他当时听见的这些,可还有人证明?!”
他算定当时除了自己夫妇就是易人离,再没人能听见他对林氏的撺掇。易人离身和文臻关系匪浅,只能抓住这一点做文章,此事认了便完了,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
易人离的证词原本细致严密,听来十分可信,众臣已经基本都信了,此刻听这一句,倒也确实又生出疑惑,有几个人盯着易人离,眼神里颇带揣摩。
林俞此时又悠悠醒转,听见这一句,倒又燃起几分希望——从亲疏和立场上论,他才是最不愿意相信这证词的人,此时便如又得救命稻草,狐疑地看看易人离,又看看文臻,像是想要从他们两人身上看出勾搭成奸来。
易人离手一摊,笑道:“你这话有点无赖了,当时你们夫妻躲的位置那么隐秘,我撞上就算老天安排不让你这种缺德货得意,怎么会给别人再瞧见?再说你夫妻对话里涉及的许多细节,我一个外人真的编造得出?”
姚文邕咬牙盯着他,恶狠狠道:“别人编不出,你家文大人却是编得出的!”
有人露出一点赞同之色——文臻的狡猾老练,朝野闻名。
“乌海之事,我也在场,文大人也在场,凭什么就该信她的,不信我的?”姚文邕心定了一点,也硬了更多,越发咄咄逼人,“你拿不出人证,我便要反告你诬陷!”
他知此时自己越强硬,反而越能解除怀疑,而朝堂上群臣的反应也证明了一点,本来已经人人蔑视的眼神,现下渐渐又多出了疑惑。
文臻皱起眉,心想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正想着用个法子叫他自己认了,忽然有人开口。
“如果有人证呢?”
却是燕绥。
他之前被弹劾疯了都一脸懒得理会,此刻忽然开口,众人精神一振,都目光灼灼看他。
文臻有些意外,看向燕绥,却见燕绥冲她一笑。
他素来话少,表情也不太多,笑容有,但常常懒懒讥嘲,此刻这一笑却春风朗日,湛湛辉光,透着十二分的愉悦,炫目得令人眼花。
文臻顿时溺死在这样难得的笑容里,连姚文邕都忘记了。
姚文邕看见燕绥开口,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但此时已经逼上梁山,算来算去不会再冒出意外,想着殿下定然是诈自己,便决然点头道:“殿下若能拿出可信证据,文邕立即伏法!”
“我便不拿证据,你这种人也不配活过三天。”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向皇帝,道,“父皇,其实儿臣也准备了证人,本来并不想拿出来的……请父皇允准此人上殿。”
“宣。”
长长的通报声传下百丈阶梯,众臣翘首以盼,过了好一会儿,一条人影才缓缓出现在殿门口,晨间的日光斜斜穿殿入户,将那人长长的身影折在门槛上。
姚文邕眯起眼,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人行路似乎比较困难,走路姿势也有点奇怪,向一边歪斜。
那影子歪斜着迈过金殿高高的台阶。
日光洗亮一张苍白的脸。
姚文邕一眼看去。
像被一道天雷猛然劈在头顶。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虎头上敢拔毛
像被一道天雷猛然劈在头顶,从头到脚贯穿,整个人连意识都裂成粉碎,日光如冷白利剑,铺天盖地刺来。
他一个踉跄,混乱的脑海里什么都没了,自己都不知道唇齿间,喃喃碾出两个令他大恐惧的字,“柔儿……”
那瘦弱苍白的女子立在门槛上,神智似乎有些迟缓,茫然地对着满殿惊诧的目光,也不知道行礼,直到姚文邕低吟出这一句,才缓缓把目光转过去。
只一转,她便打了个寒战,两眼一翻,众人都以为她要晕了,谁知道她一颤之后猛地蹦起来,以先前绝无的速度狂扑过去,一把便揪住了站立不稳的姚文邕。
砰一声,她的冲力太大,生生将姚文邕冲撞在地上,姚文邕后脑勺撞在金砖地面咚一声响。
林氏骑在姚文邕身上,两手掐着他的脖子,放声尖叫。
“啊啊啊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是你叫我害唐小姐的!是你叫我害的!我跟你说了她要杀我她要杀我!”
“是你说没事没事不会的,啊啊啊唐小姐那样的人你要我拿那种事迷惑她!你怎么不叫我干脆直接杀了她?”
“我为你再三对唐小姐出手,掉到海里我还在帮你,你又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船上站着,你跪你跪她,你就不下海!”
“我是要多蠢要多瞎了眼才会被你骗得一次又一次犯傻啊!”
她掐着他脖子,揪着他脑袋一次次咚咚咚往地上撞,每撞一声都像是悲愤和控诉,不撞出个血肉横飞不罢休。
她明明只剩了一只手,身躯又单薄,却压得姚文邕动弹不得,姚文邕大声惨叫,嘶喊求饶,声音却淹没在她怒发如狂的嚎叫声里。
金殿之上,百官凛然,鸦雀无声,只余嘶喊和惨叫回荡。
姚太尉已经没有了表情和动作,而林俞好像冲击太过,张嘴好几次都没喊出来,颤颤捂住了心口。
众人被那声音瘆得不住后退,都以为姚文邕是心虚恐惧才会被林氏压住了打,文臻却眼尖地看见燕绥手指一弹,姚文邕便动不了了。
林氏骂了几句便不骂了,手上却不肯松,一下一下的,似要将满腔的悲愤痛恨用这头槌砸碎,咚咚咚咚的声音在死一样寂静的殿内机械地重复,反而听着更令人心生恐惧。
事到如今,什么也不用问了,真正的苦主,用自己的恨意做了最有力的证词。
文臻看着燕绥,她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一手。
燕绥接收到她目光,唇角一弯。
倒不是有意瞒着她,而是林氏也不过刚刚到天京。
当日乌海之上,他居高临下,其实有看见林氏入水后的情形。
那女子入水后自知难逃一劫,濒死爆发,以异能迷幻了一头海兽,那海兽驼着她从水下潜行,离开了那片海域。
他当时心中一动,指令自己的侏儒跟随,如有机会就救下她。
他不会滥好心,但既然这女子有勇气自救,那么他就愿意顺手帮一把。
之后便是那风雨之中一系列变故,也顾不上谁,回京之后也就把这事忘记了,直到昨日才接到侏儒回报,他们找到了林氏,并认为这是主子要的人,护送回了天京,因为林氏残废重伤,路途耽搁,所以凌晨才到,还没来得及送回林府。
今日站班时,看见林俞的神态,他若有所觉,在殿外就下令将林氏找来。
果然给他猜着了。
当然可以一开始就把林氏抛出来,可那就看不到他的小蛋糕为他舌战重臣大杀四方啦。
燕绥心情颇好,对面文臻的大白眼儿都觉得美貌妖娆。
姚文邕的惨呼好听得如同雅乐。
别人却受不了了,皇后惨白着一张脸,也没想到今日自己的寿宴成了一出“贤淑女索命薄情郎,泣血诉冤哭金殿”。
皇帝叹息一声,挥挥手。
便有卫士上前来,拉开终于力竭的林氏,把已经快要撞晕的姚文邕架了出去。
卫士架着姚文邕走过林俞面前,林俞这才仿佛醒来,啊地一声大叫,爬起来顺手操起旁边案几上的金爵对他当头一砸。姚文邕拼命闪躲,却被卫士按住动弹不得,金爵还是在他脸上狠狠划过,从左边额头到右边下巴被划裂,翻出一大片血肉模糊。
姚文邕大声惨叫,惨叫声里林俞破口大骂,“下作竖子!枉读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