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的姻缘情意,到头来不过欺骗。
以为的薄情无义,到头来同死共棺。
这世上事。
叫人从何说起。
她忽然抬起头。
风雪中有几点灯光迅速地接近。
来了几个青衣男子,腰带上绣着“厉”字,显然是厉家的护卫,应该是厉笑派遣来的。
果然那几人递上一封信,字迹很潦草,想必是厉笑匆匆写就。
“你答应帮我的!那就随我来吧,我也可以帮你一次!”
最底下有厉家的徽记,文臻认得,知道这个做不了假。
来人态度谦恭,说是再走一截路途平坦便有车在等。文臻便去地窖负了燕绥上来,也不要那些人帮忙,自己背着燕绥走了一截山路,上了车,一直行到了千阳镇。
路上文臻问了厉家诸兄弟的事,原以为厉家子弟都在,以燕绥和厉家的关系,也就安全了,谁知道昨夜厉家兄弟就离开了千阳镇,不知道因为什么急务都走了,只将大部分的护卫都留下保护厉笑,说了过几天就回。
文臻听了便苦笑,真是阴差阳错,这很明显是厉以书向兄弟求助,厉家兄弟们去找燕绥和她了。
厉家的护卫得了嘱咐,按文臻要求来,先给文臻找了个干净的客栈,文臻却要求先去医馆,便又去了千阳镇最好的医馆,大夫夜半被叫起,见一大群壮汉拍门,也不敢牢骚,给燕绥看了,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可能壅塞血淤,得慢慢化解,也许很快就能醒来,也许需要很久,醒来以后会是怎样情状,也说不好。
这和文臻自己把脉得来的结论差不多,她毕竟也跟着东堂最顶级的大夫学了一阵子,只是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才到医馆试一试罢了,如今也不过如此,谢了大夫从医馆出来,便把大夫开的方子给扔了。
在成衣铺买了新制的衣服,回到客栈,她搓暖手指,才亲自给燕绥擦了身,她知道燕绥爱干净,这几日都是钻进被子里给他擦身换衣,如今已经练得颇为熟练,手伸进被子里,衣服唰唰唰扔出来,再取了干净衣裤给换上,一来一去,一刻钟就能换好,且能基本不碰着不该碰的地方。
只是难免也有一些托腰之类的动作,只是难免有时候换着换着,她会慢下动作,捂住有些发烧的脸,过一会儿再继续。
她抬起他的腰的时候,只觉得掌下的腰似乎又瘦了几分,手指拂过胸腹之间,根根肋骨清晰分明,这让她心中一酸,恍惚想起那日给他过生日,他在水池里脱衣服,当时还有鲜明腹肌,瘦不露骨,肌理蕴实,这才几天睡下来,便耗损了这许多。
她用手指一根根量过他微微凸起的肋骨,低低道:“瘦得丑死了。我跟你讲,你要是再不起来,再瘦下去,我可要移情别恋了,到时候你可别哭醒,哭醒也来不及了。”
灯下燕绥眉目弯弯,半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倒好像在笑。
“今天有两个人为我们死了。可能事情本来就是桃花惹出来的吧,但是我没想到最后她会那样为大牛报仇。燕绥,我本想先杀了桃花的,杀了她就不会被易铭给盯上了,你就安全了。可我下不了手。便是现在,我也不后悔,大牛夫妻的命都因为我丢了,我还有什么可怨怪的呢。等咱们解决长川了,回头给他们厚葬吧。”
文臻出了一会神,无意识地缓缓抚摸燕绥温暖的肌肤,这动作不含狎昵,只予她这漫漫长夜坚持的力量。
“告诉你一个秘密,易铭是女的,他是方袖客。你猜我怎么知道的……他总给我一种熟悉感,姿态、神情、气质……一个人相貌衣着哪怕香气都可以改变,但细微表情很难变化,我和方袖客打交道的时候对她印象很深,待到后来见到易铭就总有种熟悉感,但真正让我确定易铭是方袖客的,是他和厉笑之间奇怪的关系。像我们那儿,看多了小说里这种梗,但凡这样遮遮掩掩若即若离的,多半是女扮男装忽悠人的……”
“原来你是这么猜出来的。”
忽然传来的语声让文臻一惊,不过也没有太惊吓,现在客栈内外都是厉笑的人,能进来的自然只有厉笑。
厉笑一步跨进来,正看见文臻的手从被子下堂而皇之地抽出来。
若在以前厉笑免不了要嘲笑一句,此刻却是心中发酸,她看一眼床上的人,转向文臻,“你是谁?”
她并不知道文臻燕绥失踪的事,只是隐约觉得文臻眉目熟悉。
文臻抽出汗巾擦掉脸上伪装,厉笑惊得退后一步,“文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忽然她似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床上的燕绥,脸上的神情就更惊吓了,吃吃道:“这……这不会是……不会是……”
“我们受到了唐家的伏击。”文臻言简意赅地道,“殿下为了救我而落崖,撞到了头。”
厉笑好半晌才消化掉这惊人的消息,忽然快步走回门窗处,又细细检查了一下门窗,又扬声吩咐外头的守卫,加紧戒备,有任何风吹草动不可轻忽。
文臻一直盯着她的举动,见她这般,才稍稍放心。
她现在,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厉姑娘。”她轻声道,“殿下已经昏迷快五天了,我没有办法……你这里,可有什么好药吗?”
她寄希望于厉笑。燕绥身上没带他师门的药,她逃到马车上时也没来得及抓到什么好药,但是厉笑既然是方袖客的未婚妻,方袖客是方人和名义上的孙女,必然学会了那老怪医一手医术,按说也应该会有一些灵丹妙药,作为聘礼送给厉笑。
厉笑听她说了燕绥症状,思索一下道:“这似乎有点像风眩血淤之症,我记得易铭给过的药当中似乎确实有对症这个的……对了,她还教过我一套金针散淤的针法呢!”
文臻大喜。正要请她施术,却见厉笑为难地看她一眼,“那针是特制的,我前天拿出来看被戳了嫌烦,又扔回给了易铭,应该在他那里……”
文臻:“……”
姑娘们你的公主病得治!
“怎么办……怎么办……”厉笑愁眉苦脸地团团转,“没那套针不行啊,可我现在,可我现在不敢……不想进他的卧房……他卧房里听说好多可怕的机关……”
“那就我进吧。”
厉笑:“……???”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离不弃
大牛家小院的院门,永远地锁上了。
只是文臻的脚步刚刚离开那座小院,新的足迹已经印在了小院门口。
这一夜最后一拨访客是一个人,黑衣如墨,黑笛垂着玉色的穗子,和这覆了白雪的黑山一般鲜明又肃杀。
乍一看有点像林飞白,但仔细一看,却又觉得这人气质宛转,淡淡风流,连飘飞的衣袂,都似云飞雾散。
小院的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他在正屋里嗅见淡淡的熟悉的气息。
地窖里有人住过,碗里一点余粥晶莹剔透,是她才能熬出来的精彩。
出了院门隐蔽处一座新坟,有人细心地采了一株冬日也不凋谢的常青草放在坟头。
逃亡之中也不忘珍重,只有她能做到。
最后他顺着痕迹停留在那个土洞前,拂开特意捧过来的浮雪,底下是大片的血,旁边地面的木盖子上有对穿的洞和大量的血迹,打开那盖子,猎户用来储存杂物的地洞里,冲上一股熟肉和烟气混合的焦臭,他偏过头,等那一股含着血气的黑烟散尽,里头的景象只看一眼便不得不闭上眼。
不用多推测,也能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一幕。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下到那狼藉的地洞去,很快被焦肉烟灰蹭了一身,手上动作却不停,抽出那具烧伤不重却被当头一刀戳穿天灵的尸体身上的刀,在自己手上一抹,染了一道鲜红的血迹,又将刀塞在尸体手中。
他将盖子劈碎,扔在一边。单手将尸体拎上来,打开地面的盖子,尸体斜斜地卡在洞口,手中的刀指着前方向下的位置。
那个位置往下是一条隐蔽的小道,被灌木树丛遮掩着,他顺着那道往下走,不断劈开荆棘,将手上的血零零碎碎洒了一路,有时还故意让那荆棘撕碎自己的袍角衣袖。
最后下到一个小湖边,顺理成章失去踪迹,而这里,和文臻下山的真正方向,南辕北辙。
他做完了这一切,才转身回去,小心地专门从石头上走,不留下任何痕迹。
……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犹自散发着难闻焦臭味道的烧人洞前,站下了易铭。
微明的天色里,这艳丽潇洒的少年脸色难得这般难看。
洞里已经查看过了,看得他脸色发青,实在不明白自己一群精锐护卫,怎么就落到了这个下场。
但死了的也就死了,不值得多看一眼,倒是这个死在洞口的留下了线索。看样子,起初是有人盖上盖子把他们堵在洞底下烧死,唯独这个劈开了盖子,在劈盖子的过程中被人一刀穿了天灵盖,这位临死前也伤了对方,刀上有血,而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临死也没忘记用刀指向对方仓皇逃亡的方向。
前方灌木丛东倒西歪,易铭低头一捻,捻出一点血迹,点头示意:“追。”
顺着那路七拐八弯,易铭的护卫不断发现蛛丝马迹,越追越来劲。易铭却始终皱着眉头,越追越慢。
她觉得不对劲。
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劲,但正因此,很不对劲。
很难解释,这是聪明人在长久历练中锻炼出的直觉。
她忽然跃到一块大石上,远远望去,山脚下一处湖泊粼粼闪亮。
她恍然醒悟。
上当了!
“不必再追!我们快点回孙府!”
……
孙府后门拐角处有个小门,斜对着一条热闹的小街,是孙府下人们方便进出采买特意开的,被孙府主子们戏称为狗洞。
此刻那狗洞里探出一颗头来,四面望望,赶紧招呼,“来,来,没人!”
文臻背着燕绥闪身进来。
厉笑看她一个矮个子背着燕绥,燕绥的两条长腿都要挂在地上,觉得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敛容。
没来由地,心底泛上一丝感慨。
燕绥和文臻的事儿,她自然也听过八卦,八卦里都是说这位殿下如何被这不算绝色的文姑娘蛊惑,待她如何不寻常,却没听说过文臻为殿下做过什么。而这位文大人,之前同意嫁给唐羡之,她心底也是不以为然的,总觉得要么是这位文大人无情,要么是殿下剃头挑子一头热,无论从身份还是文臻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这段感情她都不看好。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文臻这一路怎么过来的,看见了这种时刻下的她,很憔悴,很苍白,但眼神很亮,被掳、逃脱、落崖、救人并自救,和各种险境相搏,步步为营,不离不弃。
固然燕绥为她受伤,可若她有一分怯懦和逃避,燕绥早已没命。
世人只见浮华表象,却不知经得住危难苦困考验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反观自己这十里红妆的送嫁,她只觉得心底的苦涩快要把自己淹没了。
她定定神,才道:“果然这边没人,往右拐。”
先前她把易铭拖走,果然出山不多久,易铭便找了借口要回去,她算着这时间也够文臻逃走了,而且她也先一步让自己的护卫去找文臻,肯定比易铭折回头要快,便假做恼怒,最后还是放他走了。
而文臻则觉得,所谓灯下黑,易铭回去扑空,就会算到她很可能来千阳,她要打这个时间差,先进孙府把那套针拿到再说。
其实这很危险,因为易铭回去,很快就能发现护卫被杀,也立刻就能猜到她要找的人已经下山,会迅速反扑,而文臻已经在医馆耽搁了,去孙府很可能随时撞上易铭。
但文臻坚持,厉笑只得依她。
为确保安全还是走的小门,将燕绥安置在厉笑房间里,厉笑派亲信团团看守着。
文臻便穿了换了丫鬟衣服,更在厉笑身后,厉笑随便拿了一盘点心,往隔壁易铭院子里走。
这样直接过去,其实厉笑颇有些担心,但也没说什么,她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位文姑娘看着娇软,其实刚得很。
易铭果然没回来,他的院子有人看守,不过厉笑身为未婚妻,自然畅通无阻。
到了门口,厉笑咬咬牙要当先进去,文臻拉住了她。
“你回去帮我看着燕绥吧,这里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厉笑只得从后墙翻了出去回了自己院子,这边留下文臻,看了一会紧闭的门户,过了一会,走到窗边,猛地掀了一下窗。
果然里头咔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