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秀鼎瞪着他,半晌才道:“家主两个月前,有一晚去天星台,去的时候很是高兴,但不知怎的当晚便出了事,天星台再次塌陷,问药长老当场死亡,家主走火入魔,浑身白化,畏光畏热,整日呆在他自己的丹崖居闭门不出,一开始还管事,但发出的指令倒行逆施,长老堂这些年原本已经不管事,这下大家怨声载道,便有了心思,当即便去质问家主,当时丹崖居门关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又是一阵大战,门再开,长老们就被赶了出来,其中解经长老和提堂长老都受了伤。但是长老们出来之后,就宣布家主病了,事务由他们暂代,而家主也没发声,随即没过几天,长老堂也出了事,依旧是关起门来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原本伤势不至于死的解经长老死了,提堂长老倒很快恢复了身体,还和传灯长老联手,压下了其余几位长老的纷争,但没多久,传灯长老也受到暗杀,家族中还有流言传出来,说这一系列的事件都是传灯长老的手笔,是传灯长老发现家主已经病入膏肓,因此趁机的夺权之举……总之,乱了。”
“传灯长老这么急着请夫人回去又是为何?”
“按照易家规矩。长老堂出现人员消减要及时选人补上,段夫人有权推举两人,且夫人一身,维系着长川十八部族和易家的良好关系。之前因为家主的乱命,令十八部族混居,在十八部族的地盘分割和战后奖赏上又行事不公,已经引起了十八部族的愤怒。你也知道,朝廷已经下令撤长川刺史位,皇三子燕绥亲自陪新刺史入川,摆明来者不善。燕绥那个人,你想必也打过交道,难缠得很。这个节骨眼上十八部如果闹事,咱们易家内外夹击,群龙无首,崩裂只是刹那间的事。”
“所以,传灯长老需要段夫人的那两名推举名额?而易家主也需要夫人尽快回去安抚十八部族?”
“谁都需要那两名名额,七人长老堂本就合纵连横,各有心思,一旦再有两个自己人,那便呈现绝对优势。毕竟易家有规矩,如果出现家主不能理事的情形,便由七人长老堂决定,以人数多寡投票而定。”
易秀鼎想着此刻长川易家的一团乱麻,心中叹了口气,易家已经到了这些年最危险的时刻,也正是因为之前也看出了这种危险,所以易家对周边世家,对朝廷,都冒险做出了一些举动,比如福寿膏事件,但是遇上了宜王燕绥和那个横空出世的厨子女官文臻,处处坏事,终究还是让朝廷发现了易家的问题,弄巧成拙地逼朝廷下定决心,首撤长川。
也不知道燕绥等人到了哪里,之前一直有人追缀着他们的队伍,但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被发现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按说唐家也应该有所动作,毕竟一旦裁撤了长川,其余世家便难免也被开刀,此例不可开。而朝廷拿下长川,和徽州等地连在一起,进可取西川继而对阵川北,退可控中原,实力再涨,其余世家的危机更甚。
也因此,易铭新婚燕尔,立足未稳,便亲自赶来了长川?
易秀鼎想着之前段夫人对自己的交代,示意自己可以将目前长川易的形势和这两位新客人谈一谈。夫人虽然清心寡欲,不爱权争,但毕竟出身那样的家族,她将易铭带往长川,有什么打算?还会发生什么变数?
转眼她又想到目前气氛奇怪的长老堂,一场内乱,权力像一块巨大的肥肉闪亮灼人,诱得每个人面目贪婪,都似乎不复原来的模样……
她在这里沉思着,没留神到燕绥已经下了屋顶,探头一看,祠堂门口正站着他那小娇妻,抬头对他笑着,而他似乎责怪着什么,将那少女很自然地搂在怀里,抚了抚她的发,又脱下外衣给她罩上。
就这么两步路,也怕她着了风。
她看着两人依偎着进去,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绞缠如双生树。
转眼看见屋瓦上一层薄霜,倒映自己身影长长。
苦辛又咬在了嘴里,味道和这夜的月一样凉。
……
这一夜再无事发生。
段夫人着实是个沉得住气的,昨夜出了那乱子,她也能很快睡着。毫不担心地睡了一夜。文臻挺佩服,想着不会武功又娇娇弱弱的人,在长川易家八成活不下去,内心强大才是制胜法宝。
第二日继续赶路,午后到了合郡,入城之后便直接去了一家庄园,稍事休息后,段夫人接见了那位传灯长老。
文臻和燕绥自然不能参加,两人在院子廊檐下,这一处九曲回廊,就在进门处不久,是段夫人住处的必经之地,无论什么人要来见段夫人,都必须经过这里。
两人便坐在回廊栏杆上,看硕大的雪花慢慢地飘下来。
又下雪了。
长川的雪花很大,有文臻半个手掌宽,落在掌心半天不化。
燕绥伸手将文臻伸出去的手拉回来,道:“媳妇,小心受寒。”
文臻没好气地看着他,没人的时候也满嘴媳妇媳妇,是不是有点太入戏了?
“长川这的雪真大。”她有点入迷地捧着一口热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雪,没注意燕绥的一根手指点在茶盏底,那茶始终热气腾腾。
“以前我在……研究所的时候,一到下雪,小透视就兴致勃勃要堆雪人。大波不喜欢冬天只喜欢赖床,从来不参加,太史倒不介意出来,她觉得下雪天出来活动活动很好,但是她从来不肯堆雪人,她也不堆造型,就把雪砌成一块一块的方砖,再垒起来,跟造碉堡似的。和小珂堆的胖乎乎插胡萝卜的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那你呢,你喜欢堆什么样的?”
“下雪天是我练手艺的好时机。做冰雕,做雪雕,都是厨子可以磨炼的机会。有时候也会按照古书上说的,收集新雪,采覆雪的梅花试着酿酒。我酿的梅花酒很不错哦,大波经常拉着小透视偷喝。男人婆从来不喝,唯一一次给我们骗着喝了半杯,然后……哈哈哈哈哈。”
文臻唇角浮出微笑,看见对面回廊上,易秀鼎伴着一个身材高大微胖的老者走了过来,那老者虽冬日也着薄布衫,人看起来非常的有分量,走路却十分轻捷,他走过的雪面,几乎没有痕迹。
隔那么远,那老人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转头看过来,文臻收回目光,才发现燕绥已经跳出回廊,在堆雪人了。
她笑了起来,大声道:“我要堆个兔子!”
那边,传灯长老眼光刚掠过去,易秀鼎也发现了堆雪人的那对儿,她顿了顿,面无表情转开眼去。
传灯长老问她:“何来陌生脸孔?”
易秀鼎答:“阿岑鲁莽伤及人家,夫人救下,照护几天。”
传灯长老心中有事,放下心来,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他们的身影匆匆转开去,片刻后,文臻道:“你去吧。”
燕绥顿住手,看着她,文臻道:“文甜甜,请你相信我好吗?我受伤都能把你拖着扛着躲过易铭和唐家,我护不了我自己?”
“不,”燕绥道,“是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有点害怕。”
文臻噗嗤一笑,跳进花园,捧一把雪兜头朝他泼去,“滚吧。”
“衣服裹紧点,别受凉了。”燕绥看一眼裹得熊似的文臻,再看一眼四周确定无人,一个转身,已经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飞雪中。
他今日一身白色劲装,在这样的大雪里,如雪花一般飘起,隔丈远就几乎看不见他了。
文臻则把斗篷挡住头,在花园里,继续堆他刚才冒雪堆的那个雪人。
那个雪人,高颀,白衣,腰细腿长,正伸手去采旁边一棵梅树上的梅花。
那就是个雪人燕绥。
燕绥无所不能,文臻巧手无双,两人合作的雪人燕绥,不走太近也看不出来是假的。
这样即使有人风雪中从旁边回廊过,一眼看去也是那宠媳妇的文甜甜又冒雪给媳妇采花。
金蝉脱壳,好让燕绥去听听传灯长老和段夫人说些什么。
文臻三两下把雪人的脸雕刻好,那晶莹剔透的容颜,还真有几分燕绥的神韵,不过文臻觉得,燕绥的容颜有这般剔透,却比这雪人更多润泽鲜活。
她越看越喜欢,便是个雪人燕绥,也希望能更漂亮些,伸手从旁边梅树上采了一枝带梅的花枝,斜斜插在雪人的唇上。
那雪人燕绥唇间叼一朵红梅,肤雪花红,便多一分风流邪肆的美。
文臻忍不住退后一步多欣赏了会,又用指尖细细描摹那精致轮廓,只觉心中喜欢,恨不得踮起脚亲上一口,随即想起热舌头可不能亲冰雪,不然小心黏住,忍不住又自嘲一笑。
笑自己盛太满快要溢出来的喜悦和爱恋,被燕绥看见了不知道多得意。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背后一僵。
有种……被盯视的感觉。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舍不得。
她僵硬着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现在勉强能行动,虽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还是很有的,且这里是段夫人居住的内院,里外护卫三层,实在安全得很。基本上能惊动她,也就能惊动段夫人了。
既然没有人被惊动,那对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许接近的。
不是传灯长老,是谁?
僵持着也不是个事,既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就暂时不会动手。
她缓缓转身。
斜对面依旧是长廊,朱红的檐角垂着的金铃上都覆了一层白,天地万物皆苍然,只有那人一抹墨色鲜明。
风雪呼啸扑入他衣襟,将他的腰间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飞而起,他面容隔着距离隔着风雪漫漶不清,唯有一双眸子如长天月明。
文臻看着他,忽然就忘记了一切动作。
恍惚里无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转为火山深处赤红岩浆如烟花喷射。
生死原来不过是一场戏,再见便是当世也如隔世。
她望定他,半晌轻轻道:“唐先生。”
对面唐羡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只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头。
文臻回到长廊上,平静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羡之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动作,手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站着不动。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换了往日笑容。
说出的话却并不柔和。
“羡之,你今天来,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们吗?”
她换回了往日的称呼,唐羡之却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
文臻这种人,一个称呼在她那里也是百转千回,第一句是态度,第二句就是对战了。
“如果我说是呢?”
文臻有点诧异。
她发觉唐羡之的声音有点问题。
他可以拟音,但这次不像是拟音的问题,倒像是声带受了什么伤还没恢复,带着一点嘶哑,在这午后回旋风雪里,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诱惑的意味。
看来燕绥那一击很重。
对面,隔着风雪,依旧可以看出唐羡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旧弯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就这么无所谓吗?”对面的声音并没有被风吹散,“包括对我这个人?”
文臻眉头微挑,唐羡之,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以前他并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这不是无所谓,这是无奈。”
“那么,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呢?怪你曾经救我一命吗?”文臻笑了。
但唐羡之已经不停息地问了下去。
“不怪我昌平城外掳走你?”
“不怪我在你们出天京后以毒菇让你中招?”
“不怪我在你初进宫的那一日吹箫引齐云深发疯攻击你?”
“不怪我在你当初被燕绝接进京路上派人在驿站刺杀并陷害你?”
“不怪我当初无名山下曾经想要杀你?”
……
风雪在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睁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现在他竟然说出这一堆话来,她原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事,一辈子都要闷烂在心里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呵呵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