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人甚满意。
燕绥扬扬眉,笑道:“我什么时候糊涂过了?”
林飞白冷笑,“你方才,是把我当成唐羡之了吧?”
燕绥讶然道:“有区别吗?不都是没眼色不识相嗡嗡嗡在耳边转的同一种物事吗?”
文臻咳嗽一声,道:“林侯,你这件袍子想是新做的?”
她忽然问起林飞白的衣裳,林飞白愕然,周堂和童邱交换了一个眼色。
燕绥摸着下巴,看着林飞白,刚才差点出手弄死他那一刻的眼神又出现了。
林飞白愣了一会才答:“好像是吧……我的衣裳都是身边人打理。”
“不是师兰杰吧?”
“不是,他不管这些。”林飞白低头打量自己的黑衣,这段时间他总是穿各种黑衣,从没在意过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穿的是黑色的。
文臻是觉得他穿黑衣特别好看吗……
这个念头出来,他脸微微一热,急忙咳嗽一声,从内心里鞭挞了自己几下。
“那么,林侯,谁给你安排的衣服,还有那种细细的看上去像个笛子的短剑,你回头查问一下吧,这个人可能已经不干净了。”
林飞白阒然一惊,他也是聪明人,随即便想到了什么,急忙肃然应是。
燕绥自然也明白文臻问这话什么意思,很明显,唐羡之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出了他记忆混乱兼不认脸的问题,买通了林飞白身边的人,给他穿上自己前阵子追杀燕绥时穿的那种黑衣,又给他配上短剑,诱使燕绥将林飞白误认成他,从而下杀手。
唐五的手段,真是千变万化,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更兼眼光毒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他不认人了,明明到长川后都几乎没碰面。
燕绥却并不在意,他在最后一刻已经发现不对,不至于杀死林飞白,至于弄伤那家伙,他一点不过意都没有。
他轻笑一声,正要开启嘲讽模式。文臻一把拉着他便走,“夜深了,咱们离开院子也太久了,小心被人发现。”一边又和周堂打招呼,一边又关照林飞白潜伏小心,对林飞白欲言又止想要谢她救命之恩的神情视而不见,不由分说把浑身随时随地散发毒刺的她家甜甜给拉走了,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看见林飞白带着那几个天机府的人又上了屋顶。燕绥也回头看了一眼,手指一弹,隐约那边有些什么动静,随即林飞白指了几个方向,那几个天机府的人便扑了下去。
对上文臻疑问的目光,燕绥道:“他们在排除机关,但就他们那点本事,找三天都不能找齐,还不是得我出手。”
文臻猜大概燕绥是以他的发春之能,指出机关的所在地。他是机关大师,自然能看出各处的机关布置,而不管怎样的机关,大多都要依托泥土,只要是泥土,也多半会有植物的种子存在,燕绥催生种子顶动地面,林飞白也就能察觉了。
易家这样的大家族,肯定机关遍布,但有燕绥这样的既通机关又能催生的人形扫描仪兼挖掘机在,又有天机府的人帮手,再多的机关也就是个摆设。
燕绥用大氅将她牢牢裹住,在屋脊上穿行,和她顺便说了自己去天星台原本想发现些线索,毕竟最初易勒石出事的事发地就在那里,而且天星台一直以来作为易家的秘地,必然藏着秘密,易勒石是和天星台的掌管者问药长老一起出事的,也就是说,最熟悉这个地方的两个人都倒了,那其余人未必清楚天星台的重要性和秘密,只将其草草封存关闭,便忙于争夺权力去了。
但是既然出了那么一出闹剧,文臻又来了,燕绥怕她受寒,只得先将她送回去。
他对自己为何对林飞白出手绝口不提,文臻也没问,这一路来燕绥的异状她都看在眼里,他应该是记忆出现了错乱。所以他没有认出段夫人的标志,把林飞白当成了唐羡之,他在苏醒之后和唐羡之有过两次针锋相对,但两次都没看见唐羡之的脸,而林飞白身形和唐羡之有点相像,穿的也是上两次唐羡之穿的黑衣,连式样都差不多,所以倒霉地成为了他下手的对象。
她先前发现他出去后便悄悄跟了出来,好险救下了林飞白,当时她撞在他怀里,才令他及时收手,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燕绥的杀机。
那时候周堂童邱两人没有想到燕绥的这种情况,离得稍远,等发现再出手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林飞白这衣裳打扮是有人有心安排的。
如果今天燕绥真杀了林飞白……
如果真当着林擎的面杀了林飞白……
文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么,别说拿下易家,整个边关,乃至整个东堂,说不定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这又是唐羡之的手笔吗?
他发现燕绥的不对劲了?
文臻往燕绥的大氅里又钻了钻,燕绥以为她冷,将她又往怀里拢了拢。
文臻鼻端都是他杜若松兰一般的气息,心底却有些微冷。
长川易家虽然势力雄厚,但因病人才凋零,她和燕绥在与虎谋皮,却也没多少紧张,然而如果还有一个手段高超的唐羡之在背后,那就等于腹背受敌了。
此时两人已经接近了段夫人的院子,却发现那里灯火通明,一片喧闹。
两人便转了个弯,从院子背面不显眼处偷偷进去,从窗子里翻入,再将外袍扯松,做睡眼惺忪状,开门出去看。
文臻出门时,差点被一个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门口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床被褥。
她有点诧异,不明白柜子里的被子怎么跑到地上来了,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屋顶,随即反应过来,想必燕绥给易秀鼎送了被子,易秀鼎又还回来了。
文臻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看一眼燕绥,但此时也顾不上询问。
院子门口站着一队拿着火把的人,都是青色衣袍黑色衣带,衣襟上缀着刀和天平的标志,代表这是掌握易家刑罚的理刑长老门下子弟。
易家的理刑长老站在门口,这位掌管易家刑罚的铁面人物,长相和性格完全不一致,是一张田舍翁的团团脸,个子很矮,头颅溜光如鸭蛋,垂着早白的长眉,倒有点寿星翁的模样。
这人说话也笑眯眯的,声音不高,听在人耳中字字分明,“小十七啊,大半夜把你叫起来,可扰了你清梦?那个啊,其实也没什么事,有人向刑堂举告了一点小事,啊,一点点小事,你且随我们去,说个明白可好?”
文臻第一次见识所谓大家族掌刑的人物,正想这位这么慈和,和传说中的刑堂长老不大一样,却忽然身边风响,易云岑匆匆从她身边卷过,文臻一侧头就看见他脸色紧张,额头青筋直崩,眼神里难掩的恐惧。
而笔直站在门口的易秀鼎,一动不动,握紧的拳也表明了她此刻的心情。
半晌,她道:“谁举告了我?举告了我什么?你且说个清楚,我才能随你们去。”
易云岑大喊:“不,不管谁举告了你什么,要说就在这说清楚!不能去刑堂!去了刑堂的人,就没完整出来过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大声问,“长老,要十七姐去哪个堂?”
理刑长老还是那副笑眯眯模样,轻言细语地道:“黑狱。”
易秀鼎身子一颤,易云岑倒吸一口长气,脸都青了。
刚被人扶出来的段夫人,听见这句也晃了晃,一把抓住了门边。
“黑狱……”易云岑怒道,“那种进去就出不来,出来尸首都不能全的地方,长老你叫十七姐去,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对她!”
理刑长老像是个迫不得已的下人一样,苦着脸摇头,“事涉家主,自然去黑狱,我也没办法啊。”
“和家主有什么关系?家主还躺在他的魁阁里呢!”
“有人举告易秀鼎。昨日借探望家主之机,试图盗窃家主印章,以谋私利。”理刑长老笑脸忽然一收,淡淡道,“但凡事关家主,都是家族重罪,必入黑狱。来人,带走!”
“慢着!”易云岑一步站到易秀鼎身前,“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要害人入黑狱,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昨日十七姐去探望家主的时候,夫人和我都在,她当时都没离开家主病榻,怎么去偷印章?她要偷印章做什么?这事又是谁举告的?站出来先对质!”
文臻在一边看着,摇摇头。
易云岑是个有胆气的,并不傻,一番话也说的有理有节,但终究缺乏经验,明知道这是有备而来的针对,一边周旋,一边就该去找外援,易秀鼎是传灯长老的人,第一件事就该派人去通知他,他却完全忘记了。
倒是段夫人,出来看见这情形的第一眼,就让她的嬷嬷从后门走了。
可饶是如此,文臻依旧觉得,对方今晚要的不止是拿下段夫人的有力保护者易秀鼎。
这事是冲着易云岑来的。
门口,理刑长老一改刚才的笑面虎风格,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态度,看一眼易云岑。
“岑少爷,劝你莫要在刑堂面前摆你的家主继承人身份。别说你只是一个呼声不高的家主继承人,便是你真做了家主,长老堂也容不得你大呼小叫。”
“我没有大呼小叫!我只想要个公道!”
文臻动了动嘴唇。
燕绥拉了拉她的手指。
文臻垂下眼。
是的,她和燕绥,应该做好旁观者。易家的所有人其实都是敌人,易秀鼎姐弟目前友善,可一旦得知她的真正身份,也必定刀剑相向。
对易家的对策早已定下,她要做的是推波助澜,而不是力挽狂澜。
文臻忽然有点后悔。
不该和段夫人一行同行这一路。
权力博弈,一旦掺杂了感情,便令人失了决断,变得踟蹰不前,左右为难。
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第两百零四章 我看好你们哟
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又对走过来正要说话的段夫人道:“夫人见谅。请夫人放心,你也知道刑堂的规矩,有人举告呢,就必须查个清楚。小十七呢,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会冤枉她的。不过呢,有件事得和夫人说清楚,因为此事可能还有牵扯,需要随时查问。请夫人和云岑,及这院中的所有人,这几日暂缓外出。”
众人变色,段夫人正要说话,却被易秀鼎的眼神逼住,易秀鼎对她目光示意易云岑,段夫人想了想,叹息一声,终是没有开口。
易云岑失声道:“你这是要软禁我们?你怎么敢——”“我不敢。”理刑长老笑眯眯道,“云岑,你知不知道,有人同时举告你和夫人给易秀鼎打掩护,意图窃取印章。当然呢,这个呢,暂时我是不信的,所以呢,我就只请你们先留在院子里,对你们好,对大家都好。我是一腔好心,云岑你可别任性,你再任性,难不成夫人的院子不想呆,也想去黑狱逛逛?”
“去就去……”易云岑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易秀鼎一脚踹倒,险些跌个大马趴。
他趴在地上,吐出满嘴的泥和雪,不可思议地大叫:“十七姐你疯了!”
易秀鼎目光冷硬,“别上小人的当!”
易云岑猛地蹦了起来,“可你也不能就这样被带走,你知不知道黑狱是什么地方!他们是要弄死你!”
易秀鼎不理他,却忽然望向理刑长老,唇角泛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不懂你们,敌人都逼到家门口了,长川易都未必保得住了,你们还在内讧,在杀自己人,当真是不想长川易再活下去了是吗?”
理刑长老还是那样慈眉善目地笑,道:“说什么呢,小十七,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若没罪,七爷爷绝不会冤枉你,放心,别怕。”
易秀鼎冷笑一声,抬腿就走,却又忽然停步,转头看了文臻一眼,目光一移,又看了燕绥一眼。
随即她有些仓促地转开目光,大步便走,跨过门槛的时候,站在一边的理刑长老忽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易秀鼎浑身一僵,转头怒视,理刑长老已经笑着背手走了。
文臻悄声问燕绥,“他说了什么?”
燕绥慢吞吞地道:“他说。你说对了,长川易未必保得了。就算朝廷不收,这病也迟早灭绝易家子弟。既然如此,何不多为自己打算?”
文臻笑一声,道:“傻逼。”
燕绥眼神深表赞同。
“咱们真的……不救易秀鼎?这个理刑长老笑里藏刀,易秀鼎怕易云岑冲动惹事,痛快跟他走,一定会吃大苦头。”
“易秀鼎在易家吃的苦头越多,易家内讧越厉害,对我们才越有利。”
文臻低头叹息一声。
燕绥这样的人,全部的人间情感大概都只给了她,对于别人,真是纯粹的政思维,冷若凛冬。
她此刻因为先前那被子惹起的一点意外和酸意都消失干净,心底反而泛起难言的怅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