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些沙哑滞重的女声,似乎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停住了口,文臻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
生?生什么?
这两人果然是南齐将领,但是南齐将领的顶头上司,自然要参与战事,怎么听这两人口气,这位大人并没有上战场,甚至这两人还不希望惊扰他?
这不会真是说的是生产吧?
文臻下底舱,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促使着她,总想从这两人身上探听出一些消息,然而此刻听着这些,又觉得兴味索然。
她和燕绥不打算靠近战争区域,也绝不会插手,对方一个将领关她什么事。
不想再听,她弯身准备放下药丸就走,刚刚起身,忽觉劲风扑面,冷光耀眼。
她一惊却不乱,肩膀一低,整个人已经游鱼般一滑,撞入了对方怀中,与此同时手腕一托手指一旋,那砍下的刀锋便在指尖滴溜溜翻花般一转,啪地一下狠狠打在了对方额头上。
一声闷哼,那人捂着流血的额头踉跄后退,果然是那个女将。
文臻笑眯眯看着她,心中却起了恶感。这人不问缘由便下杀手,也真辜负了她一番相救以及两次老汉推车。
她不想多说,指了指小袋子装的药丸,笑道:“你两人被火炮所伤,还受了刀剑之伤,那刀上还有毒,我送你们几颗更好的毒药,可以死得更快一些,免得那毒发作太痛苦……不谢,再见。”
她转身就走,并不理会那两人怎么想。回到舱房,燕绥正在灯下看信,见她来了,抬头笑道:“季怀远知道我来了,来信请我一叙。已经派了船来,明早咱们便换船罢……你方才去做甚了?”
“没什么。看出那两人身上有毒,去送解药,结果好心被当驴肝肺炖了。”
“人家是南齐将领,你却穿着东堂服饰,对你拔刀相向才是正理。只可惜了你为了这两人,答应我的老汉推车两次……”
“我现在就把你给推海里去!”
……
笑闹声渐歇,转为低低的呢喃和咿唔之声,像这深蓝海水里无数透明的泡泡,从黑暗深处悠悠升腾,穿越深红的珊瑚和雪白的贝壳,被柔曼的海藻轻吻抚摸而过,最后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怀中的女子像一抔云一团玉,是最好的大厨做出的最芳香柔美的甜点,柔软遍及全体,馥郁透骨而出。也不知道是不是长久浸泡药物,以及功法特殊的缘故,她的肌肤远超常人的滑腻莹润,看着还不出奇,一旦触及,却让人瞬间从心底到灵魂,都要发出舒服至满足的叹息,柔云软月,如卧绵上。
而偏偏这样柔润的肌肤底,是久经锻炼的柔韧肢体,因那水晶冻巨缸里常日打拳,她平日里身形便分外曼妙流畅,如今那柔软里便多了寻常女子难及的弹性和张力,无论怎样的翻转周折,都轻盈自如,可作掌上舞,可化人间莲。
燕绥修长的手指穿过文臻的长发,贪恋着她肌肤的柔腻,两人都流了汗,肌肤在黑暗中莹润生光,他的眼眸亦熠熠生光,燃烧着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狂热的欲望,他素日其实是个淡漠幽远的人,便是正当青春年华,虽说不上清心寡欲,但对于男女之事,也无多少执念。他曾以为,自己便是一辈子不近女色,也没什么奇怪的。
然后他至此时方才得知,原来人间欢乐,还有这一种。
原来人间,还有欢乐。
食髓知味,不能割舍。
她一直都是他最珍重的蛋糕儿。
生命便短又如何?只愿和她尽欢一日得一日,只愿令她尽欢一日得一日。
便如这天光再长,终至黑夜,谁还能因为天终将黑,便忘却白日欢欣?
……
天色将明的时候,文臻躺在床上,发呆地看着殿顶,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她偏头看了看燕绥,其实自从找方人和诊了脉,她就很少和燕绥再亲近,怕引发他的毒性,虽然她对方人和的说法有怀疑,但是小心终究无大错。
悄悄起身,日头还没出,她走上长廊,对着海风伸展身体,纤细的腰肢和手臂,长长舒展开去,月影镀上一层流畅的银光。
燕绥体力惊人,换成寻常女子,此刻已经爬不起身,但对于她来说,也就是有点酸痛而已。
今天就要下船,去季怀远那里探探口风,顺便寻访一下那个大夫。
文臻正准备回去收拾行李,忽然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那个声音微哑的得救南齐女将。
文臻一看她便知道她已经吃了药,解了毒,眼眸不由弯起。
她的笑容素来以甜蜜著称,是让人一见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那种,果然那女子原本有些绷紧的肩,也微微松了些。
文臻甜甜地道:“姐姐体质真是强健,这么快就能起身啦?”
那女子仿佛对她的自来熟不大能适应,抿了抿唇才道:“还没多谢姑娘赠药之恩。”
说着深深一礼。
文臻摆摆手,笑道:“小意思,小意思啦。不过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吃呢。”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道:“家主教过我们。当我们落难时,说好话的未必是好心,出恶言的也未必一定要害人。如果到了绝境时,在立即死和可能会死之间,宁可选择可能会死。我瞧着姑娘对我等并无恶意,遂冒险一试。”
文臻从身上摸出两包瓜子,随手扔了一包给她,道:“你们家主,听起来倒是个人物。”
“家主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女子接住瓜子,却没有拆开,紧紧捏在手中。
文臻回头,看见她眉宇间的坚定之态,显然这女子是全心全意这么认为。
文臻不过笑而不语,这世上优秀的人那么多,哪有什么最不最的,但这女子的忠诚,还是值得尊重的。
她心中忽然一动,试探地道:“我昨晚好像听见说……”
女子忽然背脊一挺,目光一厉,文臻清晰地看见她手中的瓜子纸袋快要被捏破了。
“……你们家主是个女子?快要生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谁最刚?
朝堂上的纷乱,在屠绝终于倒下去之后,宛如沸水遇冰,瞬间死寂。
尤其当众人看清楚屠绝身边那一只鞋子和一根擀面杖之后。
众人呆滞了好半晌,目光缓缓转向闻老太太。
闻老太太今日上殿身份特殊,又年高德劭,之前一直也站在太子身边,太子逃开之后,就变成她离屠绝最近。
而闻老太太也是最镇定的一个,她眼瞎多年,所以嗅觉听觉反而越发强,屠绝行动带起的风声,让她很早就确定了屠绝的方位,先是扔出了一只鞋,再扔出擀面杖。
之所以没有先扔擀面杖,是老太太冷静得超乎常人,感觉到屠绝离皇帝很近,如果她扔得不够准或者棍子被砸飞伤及皇帝,那反而惹祸。所以先扔鞋,确定方位,拖慢屠绝动作,再来一棍狠的。
这一棍可比揍蒋玄那一棍狠多了,用力太过伤了手腕,老太太在摩挲手腕,张洗马附在她耳边,将方才的情形一一细说给她听。
此时李相等人终于缓过神来,姚太尉从半空落下,揉着胸口,齐声下令将刺客拖出去,又赶紧询问皇帝安好,以及赶去慰问并感谢闻老太太。
太医也急急赶来,太子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太医前去查看皇帝情形,殷勤地要去扶皇帝:“父皇,您受了惊,还是先退朝回景仁宫休息吧。这边后续的事务,由儿臣来便好。”
皇帝看他一眼,将他的手推开,道:“去瞧瞧老太太,老太太似乎受伤了?”
太子一僵。只得转身去看望闻老太太,闻老太太也手一挡,随即躬身道:“殿下可千万别对老妇太好,不然老妇怕等会有些话便不好意思说了。”
太子又是一僵,骇然看着闻老太太。
随即他上前一步,咬牙低声道:“闻老夫人,今日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老妇算哪个牌名上的人,配和太子讨价还价?”
“闻老夫人,莫要逼人太甚!你便能中伤孤,焉知孤没有后手!”
“那就请殿下都拿出来罢!”
闻老太太推开太子,往前一站。
她这一站,纷扰立止。皇帝也看过来。
“闻老夫人有话说?”
“陛下,老妇有三问。”
“请说。”
“一问罪人锁链何以轻易掉落?”
“二问太子的证人为何暴起弑君时,避开首当其冲的太子?”
“三问太子为何不顾君父首先逃离?”
……
朝堂这一刻好像死了。
知道老太太刚,不知道老太太这么刚。
众人都以为,她顶多问一句,为何太子的证人会行刺陛下。
但这样的问题,谁也无法当殿确认,而一旦没有当场认定,在慢慢的辩论博弈之中,往往会偏离人们心中的第一看法。
但是老太太剑走偏锋,不谈刺客,只进行诛心之问。
这三个问题抛出来,皇帝心中种下的刺被狠狠拨了一拨不说,一旦传扬出去,太子何堪为储君?
蓦然一声嘶喊,太子猛地扑了上来。
素日风度翩翩气度温良的太子,此刻头发披散,面目狰狞,一声大喊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父皇,儿臣冤枉!罪人乃儿臣带上金殿,一旦出事儿臣难辞其咎,儿臣怎么会这么蠢?此人既然为刺客,想必也有帮手试图救他,之前也许就已经挫坏了锁链!刺客也并没有放过儿臣,他的锁链掉落就是对儿臣出手!儿臣一心要挡在父皇身前,是被这锁链所砸才无法挪动!”
几位老臣诧异地看着太子。之前一直觉得太子温吞得近乎懦弱,如今看来,却是颇有急智,这般情形之下,还能头脑如此清醒,四句话将三问都辩了回去。虽然依旧有些牵强,但已经给了陛下台阶,且这几个理由,也是这情形下最好的理由,几位老臣扪心自问,都觉得换了自己,也不过如此。
老臣们心中升起几分诡异的欣慰,储君不仅需要贤明,也需要才干,太子今日表现,倒让人觉得东堂未来可期。
只是转念一想到人都不在天京,弄个老太太出来,就能把才干不弱的太子逼到如此狼狈地步的那两人,又不禁扼腕若有所思。
当下又有司空群及太子门下的官员纷纷上前表示此事蹊跷,太子忠心可昭日月,想必遭人陷害,请陛下明察云云。
太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精彩辩词便松口气,看一眼神色不着喜怒的陛下,急急磕一个头,道:“父皇……此事蹊跷!屠绝是儿臣抓获的共济盟匪首,却忽然当殿反水刺杀父皇,儿臣怀疑,这是屠绝和文臻勾结,故意被儿臣抓获,以行此大逆之事,栽赃陷害儿臣!此事,儿臣有证据!”
说着道:“带那女子上来,不可进殿,就在殿门外跪着!”
便有金吾卫将采桑带上来,在殿门外跪着,太子道:“父皇,此乃文臻贴身侍女,她知道文臻上山前后一系列行径,包括文臻先在五峰山下开包子店吸引共济盟注意,引得共济盟当家亲自下山延揽,以及和易铭在五峰山私会之事……采桑,还不速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实招来!”
金吾卫将采桑一推,采桑向前一扑,趴在门槛上,一眼看见了闻老太太,立即哭道:“老太太!老太太救命!”
众臣都嗤笑一声,有人低声道:“卖主求荣,还有脸求老太太救命!”
“求老太太救救我家姑娘!”
众臣:“……”
太子:“!!!”
不等有人发问,采桑已经哭叫起来。
“陛下,各位大人,我家姑娘费尽心思,混入共济盟入卧底。一直未有动作,是因为姑娘觉得,共济盟在五峰山上只有区区数千人,与传闻中的强大实力不符。姑娘担心,共济盟留在五峰山上的只是少部分力量,以作幌子,真正的实力还在民间,如此,便是将这五峰山上下数千人都杀尽,也动不了共济盟的根基,因此,姑娘决定等待上天梯之机,掌握共济盟高位,弄清楚共济盟的秘密之后,再从长计议,如此,无论是一网打尽,还是招安归降为我王朝再添助力,都于国有利。”
皇帝长眉一抬,太子惊骇神情未去,指着采桑,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