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白不说话了,长剑对潘航斜斜一挑。
只一个起手式,剑尖的光影微微一颤,黄昏的日光便如金针般向四面八方刺了开去,人人遮目后退。
潘航是行家,几乎立刻便收了刚才的随意姿态,脸色肃然,被那凛冽剑气逼退一步。
只这一步,文臻便放了心,比武这种事,气势很重要,林飞白又是凌厉型选手,潘航一旦在一开始气势落於下风,后头就绝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她放心地去一边嗑瓜子,和共济盟谈心去了,刚才许给熊军的一些好处,自然也不能落下共济盟。那些汉子们听得她许诺,眼底都露出感激之色。
文臻虽说置身事外态度,却让文蛋蛋去掠阵,如果林飞白真的力有不逮,就让文蛋蛋搞倒潘航,反正哪怕就是赖呢,也不能让潘航赢。
熊军的人群渐渐把比试的两人围拢,神情紧张,看来林飞白虽然受伤,出手依旧精彩,军中崇尚武者,文臻自觉和林飞白比起来,还是林飞白这种人更能镇服军心。
果然,当她和众人谈了一半,忽然听见一声铿鸣,再抬头,就见人群上方挑出一柄宽刀,在日光下如扇明光一展,夺地一声钉在校场边的柱子上。
文臻笑了,起身大力鼓掌。
人群散开,林飞白还剑入鞘,看一眼满脸通红的潘航,道:“是个好手。”
于他便是赞誉了,潘航却羞得无地自容,看见文臻笑着走过来,一把端起那碗血酒喝了,又上前要给文臻下跪,文臻拦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潘航霍然抬头看向林飞白,眼神既惊又诧又愧。
随即脸色爆红。
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求亲,结果却求到了那样的人物头上,还是个男人!
潘航看一眼单手掣剑的林飞白,日光镀他一身金边,那般崖岸高峻的气质世间难寻,潘航恨恨一锤头。
先前怎么就只顾沉迷美色呢?
文臻拍拍他的肩,对众人笑道:“今晚大家聚一聚吧,我亲自下厨,不过倒不是为你们庆贺。”
迎着众人诧异目光,她笑眯眯指指自己鼻子:“我要恭喜我自己,共济盟铲除宵小,留下的都是好兄弟,熊军芥蒂尽去,我又得忠心能干部属。”
众人都笑起,纷纷道今日有口福,潘航低头对文臻一礼,这一回神情恳切,犹带感激。
感激文臻告诉了他林飞白的身份,他在最初的惊愧之后,便更深地体味到了文臻的心思体贴。林侯身份这般敏感重要,但她为了令他心安,还是告诉他了。
感激她明明被他为难,依旧愿意周全熊军的体面,一句话便化解尴尬。
遵守承诺并不代表就此信任,智慧深沉人物他也见过不少,但能遇见心思细密体贴的上位者,才最难得。
林飞白也看着文臻,这女子似有魔力,总能令人如沐春风,见之欢喜。
素手可染血,可拨弦,可执炊,也可调弄人心。
……
时间回到九月二十一日的静海城。
燕绥立在总督府门外,看着前方的妓院和小倌馆。
他面前点着一炷香,香头刚刚燃起,而他要狙杀的对象,南齐静海总督太史阑,已经由她的义弟背着,往那个方向去了。
燕绥并不着急,甚至他面前燃的香都是最粗的那一种。
他愿意多给太史阑一点时间,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看人在生死之前多挣扎一会儿也是很有意思的。
人生如雪太寂寞,敌手有时候也就是知己。
忽然四周空气震了震,随即明灭的香头一颤,似乎要坠落。
燕绥抬起头,对四周看了看,指了一个方向,日语立即带人冲了过去。片刻后,他和他的手下,逼着一个人缓缓倒退了过来。
那人转过脸来,燕绥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唐慕之?”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我的心从来只给她
男装打扮的唐慕之,见他一眼认出自己,眼神微微一喜,但再看见燕绥毫无波动的眼眸后,最终还是慢慢垂下眼眸。
燕绥倒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在长川,她被文臻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随着唐羡之离开长川,按说应该回了唐家。毕竟再执着的追逐,面对心上人的冷漠和心上人的心上人的压制,也经不住那日日的伤。
燕绥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开目光,唐慕之眼睛盯着地面,道:“殿下,为何那般放过静海总督?为何又拦阻我出手?”
“我的事,与你何干?你若足够聪明,便趁早走开些。”
“殿下,静海总督不是寻常女子,这里是她的地盘,你孤身来杀她,本来就很冒险,你还要给她机会……殿下便是天纵之才,也难挡小人暗箭。您不该如此自负……殿下。”唐慕之终于抬头,直视他眼眸,“让我帮您!”
燕绥眼神从她面上飘过去,像落花被风携着过了水面,飒飒洒洒,不留痕迹与香气。
“唐慕之,你今日瞧来很滥好心,很琐碎,很罗唣,这可不像你。你无端示好,是想要和我换取什么?瞧你一身风尘,好像赶了很久的路。你衣袖下有伤痕,中间阔边缘窄,应该出于某种很少见的阔剑,据我所知,你们唐家好像用过这种阔剑。”
唐慕之霍然色变,紧紧拉住了自己袖子。
袖子很长,露出的伤痕其实只有一点,可是那人散漫底锋锐无伦,这世事在他面前排不开云雾。
“这伤痕不止一个,草丛般紧密排列,是一瞬间受的伤。以你的武功,没道理给同一个人同时伤及这么多处,那就应该是使同样剑法的不同的人,给你留下的伤痕。你们唐家小楼几大防御阵之一的天罗阵,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阔剑?你这是,闯阵冲门出小楼了?”
唐慕之退后一步,看她一瞬间的表情,似乎想转身就逃,但燕绥一眼见天地的可怕推断能力,忽然又让她燃起希望,后撤的脚跟一转,转为向前一冲,然而就在将冲未冲之前,燕绥点出一根手指,生生隔空将她点在原处。
“停,不要哀求,不要诉苦,不要和我说你的难处。你和唐家是否决裂,是否闯阵出唐家,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燕绥看一眼将要燃尽的香头,“让开,别拦着路,也不许多事,我就给你活着回东堂的机会。”
唐慕之给这虚空一指点着,一步也不敢前进,立在原地,退后一步,又一步,忽然道:“殿下,家里准备给我找一门亲事。”
燕绥没有表情。
“殿下就不问问,家里属意的我的夫婿人选是谁吗?”
“总不会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您?”
“能。但是不可能。你们唐家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该把主意打到我头上。”燕绥眼尾弧度微微飘展,因此稍稍斜眼看人的时候极漂亮,湛然的眼眸自眼尾处孤光收束,星河流转,美至令人心口一窒。
但配着他的语气和言语,窒息感就变成了插刀感。
唐慕之这些年被插刀插出了免疫力,听而不闻地道:“我父亲已经向陛下上了折子,请求和殿下联姻。”
燕绥意味不明地笑一声。
“但是,唐家还是了解殿下的,我父亲和我说,如果殿下坚决拒绝这门亲事,也要把我尽快嫁出去。大抵是我这两年做的所有事,都让家族不满,他们要我修心养性,说我不适合再效力唐家,这备选的亲事,是湖州别驾的儿子,据说年轻有为,才貌双全。”
“恭喜。”
唐慕之惨然一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难不成你还想和我要贺礼?”
“殿下,我……我今天来,本来想为你杀了南齐总督,再和你谈。但你不让我杀,那么我只能……求你。”
“求我什么?娶你为妻?唐慕之,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自信,给了你说这话的勇气?”
“殿下,我不想嫁别人!”
“与我何干?”
“殿下,那位湖州别驾的公子,传说中很有些问题……”
“与我何干?”
“殿下,娶我意味着什么你该知道!你现今还陷身于通敌卖国的嫌疑中,陛下虽然爱重你也抵不过满朝攻讦压力,更不要说在这样的指控之下陛下是否心意不变都难说。但是现今唐家主动愿意将我嫁给你,满朝文武和陛下为国家安定计,都乐见其成,自然也会放过之前对你的弹劾。可你如果拒绝,你如果因此激怒唐家引起某些事端,你该知道你会面对什么!是更加剧烈的攻击,是天下的失望责问,和帝王的不满猜疑!”
“与你何干?”
唐慕之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他从来都这样,从来都这样。
万事于他似空无。
真要空无也罢了,人人都得不着,也叫公平。
却又为何愿意为一人白眼对天下?
不甘心。
“殿下!我派人打听过了,只要你娶了我,文臻就可为你的侧妃,你就能娶到她了!”
“娶不娶你,都不会影响文臻为我妻。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唐六。”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和娘娘,都不会同意文臻为你妻,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就是这样的!”
“我的婚事,要别人同意做甚?”
“殿下!文臻很可能稍后也会被派往湖州主持事务,如果我被迫嫁往湖州,你不怕我因恨报复她吗!”
“你很久以前就因恨报复她了,可现在丧家之犬样儿的是你。”
唐慕之一咬牙。
“……那我可以上书陛下,求为侧妃,让文臻做正妃!”
燕绥看了唐慕之一眼。
她变了。
这些话,狠戾冷酷的唐慕之,以前是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这两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挫折太多,狠戾之气渐渐被消磨,这般委曲求全的建议,居然也能说出口了。
但还是那句话,与他何干?
“唐六,我想你忘记了一件事。”
唐慕之抬头看他,不知何时她眼底有泪,那般盈盈光辉,并不敢藏太多希冀。
“你忘了你对文臻下手多次,伤过她也伤过我,你忘记我这人的性子,只讲睚眦必报,不提怜香惜玉。你这样孤身跑过来威逼利诱,倒提醒了我,既然不娶你会招来那许多麻烦,那么,杀了你不就成了?”
他最后一句的“杀”字刚刚出口,唐慕之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拼命吹哨,同时街角闪出数名护卫,拼命冲向燕绥。
她发挥出有生以来最强的功力,转眼已经跑出里许,却犹自不甘,一边跑一边愤声大喊:“殿下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燕绥招招手,示意自己的护卫处理,低头看一眼香,早已燃完了。
倒便宜太史阑多逃得一刻。
他转身走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