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也隐约听见了一点水花溅起的声音,她身子一歪,铁柱急忙回头专心扶住了她。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文臻感觉道路渐渐开阔,一批批的骑士经过,其中也有一两次是有人想捞她上马的,这回无论是文臻还是铁柱都闪避得及时,等到再听见大量马蹄声时,两人都已经无感了。
前方又是一片开阔的草场,这回两人在坡下,听着上头万马齐喑,铁柱爬上坡,看了一阵,在坡上对文臻笑道:“上头的场面好生壮观,感觉全留山最优秀的骑士都聚集此处了,可惜你不能亲眼看见……”
文臻仰起头,笑道:“是吗?”
她扬起的脸脸庞精致,晶亮的眼眸里似乎盛满好奇,铁柱笑着冲下山坡,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道:“走,上去看看。咱们离远一点,不靠近他们便是。”
文臻一伸手,掀掉面具,悠悠道:“上去,然后陷入安王殿下,你,和季家的包围圈吗?”
铁柱:“……”
这一刻似乎连风也停了。
文臻又悠悠道:“唐公子,留山遍地大山,根本不利于马行,哪来这么多骑士?别说留山,便是安王殿下,麾下全是水军,也没多少骑兵。倒是雄踞苍南的季家,我听说在留山西北方向的某处山谷里,就藏着马场,不会就是这里吧?”
铁柱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他也掀掉了面具,又撕掉了脸上一层面具,再撕掉一层易容,才笑向文臻道:“幸亏你看不见,这三层面具,都把我脸上憋出疙瘩来了。”
“唐公子容色倾城,一百颗痘都不影响您的美貌。”文臻这句语气居然还挺诚恳。
唐羡之对她的嘲讽只是笑笑,忽然叹息道:“你的容貌却受了影响,燕绥终究是个疯子,不能好好地照顾你。”
文臻抬手指指上头:“是啊,还是把我一路诱向山外,引我和我的救援者入包围圈的你,更适合照顾我呢。”
“果然瞒不住你啊。”
“我便是瞎了眼,也知道,往古田寨子去的方向,是没有这样平坦的草场的,相反,那里多是起伏山峦,很多茶园,但这一路,我一次茶香都没闻见过。”
“小臻从来都是这么聪明。”唐羡之温柔地赞道,“不过,你又何尝不是以身为饵,故意随着我来此呢?”
“是啊,碰见唐公子一次可不容易,我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呢。就像唐公子,也不会放过我和燕绥一样。”文臻笑道,“您这次戏做得可真足,差点我就信你了呢。”
“那小臻是怎么察觉的呢?我知道小臻素来多疑,我刚刚出现的时候,你应该并没有相信我。”
“聪明人总是容易被聪明误的。一开始我和司空昱在山洞里,有人放出飞刀惊动了前来搜寻司空昱的人,随即司空昱和那人离开,昭明郡主死,然后你就出现了——这世上确实有很巧合的事,但是我经过这两年,已经习惯对所有的巧合,都先抱持怀疑态度。”
“小臻向来都这么聪明谨慎。”
“唐公子为了取信于我,可谓煞费苦心,我们第一天出发时的杀手,应该是你安排的吧,你还特意演了一出险些掉崖的戏,逼我在最后一刻救你,这苦肉计玩的,我得承认我当时确实动摇了。”
“不,你错了。”唐羡之轻声道,“我当时真的没有做任何准备,我知道做任何准备都瞒不过你,所以你该知道,如果当时你不救,我真的会掉下去。”
文臻默然。
“所以,小臻,你是不舍得呢。”唐羡之的笑声里那种沙哑的尾调已经消失,依旧那种温柔空灵的语气,却因为声带曾经受过伤,比以前略略低沉了一些,但反而更添了几分自然魅惑,像一抹生了尾巴的云,勾遍天上星月。
他一旦撕掉伪装,整个人便如被云洗被星吻,霎时便又是空灵温柔,仙气飘渺的那个人。
文臻笑呵呵地道:“讲真,我那么善良的人,那时候便是你那条肥狗掉下去,我也会想着捞上一捞的。”
唐羡之静了静,然后笑了笑,那笑声微含讥诮,不知道是笑自己的无稽,还是笑文臻的嘴硬。
他有点怅然地道:“便机关算尽,总抵不过蠢货拖后腿。”
“是啊。”文臻道,“你为了让自己的出现显得更自然,大抵安排了你的女护卫假扮了你娘,却不知道你那个假娘出于对我的忌惮和无知,或者也不知道受你家里谁的授意,竟然想着在粥里下毒毒死我。”
“家业略大,掣肘难免,让小臻见笑了。”
“哦不,我挺感谢她的,如果不是她这一出弄巧成拙,我怎么会一直保持着对你的高度警惕呢。”
“我何尝不是对小臻高度警惕呢,这些天里时时刻刻想着你,我一夜都没睡好。”
文臻就当听不懂话里双关,一脸无辜傻白甜。
“小臻为了取信我也无所不用其极呢。”唐羡之道,“我派人追杀那个侏儒暗卫,他撞入了你的怀中,我想看看你救不救,结果你杀了他。我当时也真的信了你没看出来了。”
文臻沉默了一会,淡淡道:“那位,我一摸便知道活不了了。既然如此,顺势而为,取信于你,有何不可?”
唐羡之轻笑一声,满满感叹。
这才是他一直不舍放弃眼前女子的原因。
是他一生中唯一违拗家族意思,不依不饶不断追逐,总在寻找机会想要将她纳入怀中的原因。
只有这般甜美在表,坚刚在骨的女子,才配和他共这人间天下。
但如若真不能共这天下,那便争这天下罢。
第三百四十九章 重逢
“花亭比巧的时候,原有千秋谷的人混在人群里在找我,但是你派人引走了他们,当我乘坐花轿转场寻找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被你派人引去了别处。但是斗牛阵中那个杀手,不是你的人吧?他用的刀不像是咱们这的制式,他让我想起那天晚上追司空昱杀昭明的那个人,他的口音,也不是咱们这的口音。他来自异域?周边诸国,或者,西番?”
唐羡之摇摇头,笑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哪。可笑我最终还是不甘心,还想努力一把,获得你的信任,看来,终究是没什么用。”
“不过。”他又笑,“不如此,如何能让你和燕绥,心甘情愿跟我走到这儿呢?”
文臻不语。
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晚上来给她“报信”的那个所谓燕绥的护卫。
唐羡之多疑,他猜到文臻可能疑心他,干脆置之死地而后生,弄了一个燕绥的假护卫来,真真假假的信息,想要扰乱她的心。
如果文臻对他没起怀疑,那么燕绥受伤被送出山的消息会令她心乱,心乱就更容易引她入彀。
如果文臻对他有怀疑,那么这个护卫最后临死时候指出铁柱有问题,就会获得她的信任,这个护卫提供的所有信息也会被取信,她一样会心乱。
反正既然她都怀疑他了,这所谓的指控对唐羡之看似不利,其实也毫无用处。
侏儒暗卫是他故意擒下又放走,确认了这人带着燕绥要给文臻的信物,然后把这个奄奄一息的人送到了文臻的面前,借此查看文臻的态度和反应。
然后再利用从这个侏儒暗卫身上得来的信息,再弄个燕绥的假护卫来继续忽悠文臻一回。
他察觉无论如何文臻都不可能信任铁柱,因此也就放弃在这方面努力,干脆就认了这嫌疑,把目标转向诱惑文臻自愿跟他走。
文臻一旦确认了对他的怀疑,以她的性子,自然会选择继续蛊惑他,跟随他,看他要做什么,最后拿下他。
而他,要的也就是这个,毕竟留山已经成了文臻燕绥的主场,他带着少量的人潜入,身边又有敏锐灵巧无缝不钻的文臻,很难抵挡得住燕绥的全力搜捕。
不然斗牛的时候,燕绥的人就应该能救走文臻了。
只有让文臻自愿和他走。
大家都心怀鬼胎,互相裹挟着踏上出山的路,谁都认为自己是饵,谁都认为自己钓的鱼儿已经上钩,接下来,就要看到底谁的饵料够充足,罗网够严密,能够捞起对方了。
这是心术和智慧的比拼,到此刻结局依旧未明。
“我还有最后一点不明白。唐公子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川北和苍南相隔甚远,便是约定要呼应起兵,似乎也用不着您这样千里迢迢亲身来一趟?”
“我和苍南滇州并无瓜葛。只是舍妹叛逆,反出唐家,我不得不追来清理门户罢了。”
好了,文臻心想,势力的天平上说不定得加一个砝码名叫唐慕之。
唐慕之若在,同时哨声驭兽,她的哨声可能会被压制,失去一个技能。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身前忽起雷鸣声响,那是万千马蹄震动地面,急若星火。
身后也有呼啸如潮,那是属于她的势力,在悄悄跟随了一路,并通过赛马骑士掳人那一幕互通消息之后,终于亮出了刀尖。
她和唐羡之在中间。
头顶山坡高处,一层层冒出无数高壮的马身和黑压压的人头,嚓一声刀枪齐出鞘指天,寒光如雪浪,遮蔽天色。
骑兵,高处,只消一个冲锋,就能撞散文臻,连带撞散她身后正悄悄冒出来准备营救她并拿下唐羡之的人。
下一瞬文臻的手指,已经搭上了身侧唐羡之的咽喉。
“唐公子,借你性命一用。”
山坡上发出惊呼,唐羡之变色,那一瞬间他手指迅速弹动,却最终没能抬起来。
“你对我下了什么?!”
“唐公子,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擅长用毒啊。”
“不可能,你昏迷过,那时候我已经让人换过你所有的衣物,查看过你所有的暗中装备,你的毒物看似还在,其实都被调换过,甚至……”
“甚至侏儒送来的药也被你暗中调换过,那药能压制我的大部分毒药药性是不是?”文臻笑道,“可是你忘记了,一个使毒的行家,最擅长的,应该是在不同的环境中随时采毒用毒啊。”
“那也不可能,我身上都有防护。”
“是啊,你贴了面具,闭住呼吸,连手上都戴了手套,甚至连让我裹伤的时候,都在背上贴了防护,是吧?”文臻笑,“但是有什么用呢?还记得我在花亭比巧时候,那蜘蛛结出的一盒丝吗?我只给他们留下了第一层,底下的蛛丝我取走了,你猜我把蛛丝放在了哪儿?”
唐羡之不说话,身躯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排毒。
“你改了我头发的颜色是吗?真是弄巧成拙啊,这样我把蛛丝混入头发里的时候,自然就看不出来啦。”文臻巧笑嫣然,“你虽然从不碰我的肌肤,但你刚才揉过我的头发啊!”
唐羡之默然,半晌道:“那也是……”
“那也是戴了手套的是吗?可惜啊,可惜你之前按照我的吩咐,帮我找药草了,我给你指的那一丛草,我闻过,里头好几种草都带暗刺锯齿,虽然割不破肌肤,但是拉破你那薄如蝉翼的手套,想来还是没问题的。”
“原来你要找的不是药草!”
“不是药草,也不是毒草。我让你找的那朵花根本不是什么,那只是个幌子。真正我想要的,是那个草丛里一株淡黄色的草茎,我也不需要你拔下它,你手套破了一点点,然后你寻找那朵花,手拨来拨去,免不了接触到那根草,那草的药性能留存两天,两天内,只要你揉过头发,碰到蛛丝,难免会黏上一点蛛丝,蛛丝遇上这草的药性,便成生成另外一种毒。对了,忘记告诉你,这种蛛丝本身的毒力并不大,它强在,和很多毒草混合,生成的毒很难解哟。”
一阵沉默。
别说唐羡之,就算跟过来刚刚现身的英文那一队护卫,都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心思……
这算计……
护卫们陷入迷茫。
以前觉得殿下无所不能,睥睨天下,这世上没人能对付得了他。
现在看来,终于有了一个她。
真是……大快人心啊。
文臻却在心中默默,心想都是文蛋蛋,不知怎的怂了,整天缩在她袖子里颤抖,死活不肯出手,不然何至于要费这许多的心思。
不过她也不想在唐羡之面前轻易使用文蛋蛋。
她眯眼看了看前方,那只唐羡之一直带着的肥狗,正在一边埋头吃肉,隐约可见和一般狗不大一样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