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只能是菊牙姑娘切菜不够碎,时辰不够准,心不够诚,每日安排汤菜果不够准确的缘故啦。”
“啊呸!”菊牙没忍住,给了这个一脸无辜的娃娃脸气吞山河的一口唾沫。
德妃不知怎的,有些出神,仿佛忽然失了兴致,只挥了挥手,道:“七日,我自会按你的嘱咐进膳,但如果不见成效……我是君,你是臣,你自己掂量。”
文臻微笑躬身。
德妃手又揣进袖子里,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文臻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她忽然恍然道:“差点忘了,那糖,继续吃啊。”
文臻:……
“娘娘,我已经献了七日瘦身美容汤啊。”
“献方又怎样?这本就是你给本宫的见面礼,难道本宫一个一品德妃,还不够资格收你一份礼?”
菊牙又笑成了一朵带牙的菊花。
“婢子愿继续留在此地督促。”
文臻觉得,第一次见到燕绥时心里滚滚奔过的一万头草泥马,这次又哒哒哒奔回来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德妃揣着手,带着自己那一干人施施然走了,菊牙又留了下来,想到夜里要经受的那些折磨,她的牙越发亮,脚越发稳,一动不动,灼灼地盯着文臻。
文臻叹口气,眼角瞄到这一片园子里远远的似乎有孩子出没,没办法,只得祭出杀招了。
她请孙姑姑帮忙借来了一个炉子,找来一块薄石板,涂上一层油,另外用锅在炉子上融化糖稀。
熬糖稀的时候又让人找来竹子,飞快地削了些竹签。
这糖看起来就是蔗糖做的,褐黄透明,纯度还不错。
锅里的糖很快融化了,泛出金黄的细密的泡泡儿,咕嘟咕嘟微响,露天熬糖,很快就有芬芳甜蜜的气味传了出去,便有些蹬蹬蹬的脚步声近了。
果然是个小萝卜头儿,后头跟着一大串宫女嬷嬷,跑得快了一点,后面一连串喊殿下,他也不理,好奇地凑到文臻旁边瞧,还想伸手蘸糖稀吃,文臻笑道:“小殿下,可别急,那个没意思,等我变个好玩的戏法给你玩。”
糖稀已经熬好,流动如蜜,文臻用小勺舀起,在石板上画了个叮当猫,再用简易版的小竹铲铲起,黏上竹签,一个向来最讨小孩子喜欢的糖人便成了。
这门手艺,这一世文臻并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但是就算有也肯定在民间,对这些轻易不能出宫的皇族子弟来说,必然是很稀罕的东西。
这手艺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唯熟练手快耳。文臻别的不敢吹,手上功夫向来一流。
那孩子果然看见糖人眼睛都大了一圈,踮脚伸小手,“我要我要!”
文臻一让,对着人家瞬间含泪的大眼泡儿不为所动,高举糖人笑眯眯道:“小殿下,这个可不能给你,这是德妃娘娘赏我的糖,我要是随便给别人吃了,那就是不尊敬德妃娘娘哟。”
菊牙对天翻了个白果大的白眼儿。
“德妃奶奶很喜欢我,你给我吃,她一定不会生气的。”小孩跳起来够,可惜文恶魔半点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德妃喜欢殿下,但是没道理喜欢我呀,她不和殿下生气,但会和我生气呀。”文臻摇头,“德妃娘娘说,我必须自己吃掉。”张开血盆大口,打量着叮当糖猫,笑道,“这大脑袋咬下来一定够劲。”
“你先别吃先别吃,”小孩儿含着手指,眼巴巴看着糖人,扭头冲身后宫女道,“去德妃奶奶那里,和她说,我要吃糖。”又冲文臻笑,“德妃奶奶说可以,那就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
宫女领命而去,菊牙又翻个冲天白眼,打个呵欠。
今天这功夫看来要白费了。
她家娘娘恶名在外,但是有一点绝对好得没道理可讲,那就是喜欢孩子,宫里娃娃多,哪个都是她心头宝。
宫女果然带回了德妃娘娘让小殿下尽管吃的口信,那孩子欢天喜地拿了一个叮当猫一个佩奇走了,过不多时又回来,屁股后面跟了一大串萝卜头,其中一个萝卜头还拖了一个筐,表示要分给她今天没来的伴读。
这群萝卜头七嘴八舌,文臻倒也听个大概。有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几位老郡王的孙子女,大皇子家的一个儿子,太子家的两个儿子,定王家的两儿一女,排行第四的青阳公主燕纨的一子一女,以及来自于各王公贵族家的伴读,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就两岁。一群娃娃走到哪里就像蝗虫过境,满花园的草断茎折。
看看,弟弟妹妹都儿女满堂了,燕绥还是个老光棍,人品太差的下场。
文臻的临时糖人摊生意爆满,半个时辰,糖块用完。萝卜头一手一个头上还插一个,满意而归。
文臻也很满意,菊牙早已气冲冲走了,有这么一群小蝗虫在,再来十斤也没问题,她还留在这里干嘛?看文臻用恶心的娃娃腔忽悠皇子公主们吗?
文臻微笑相送,等人走远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孙姑姑,笑容颇有些复杂。
文臻不想解读这种复杂,凤坤宫和德胜宫暗潮汹涌,湿了整个后宫的鞋,她就算是跑不掉,也不想先自己趟过去。
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倒是孙姑姑,送她到尚宫局之后,犹豫了一阵,还是提点她道:“你今日做的不错,宫中孩子多,向来最令人头痛,能哄好他们也是你的功劳,只是你赠了德妃娘娘一个方子,可有给其他娘娘们准备礼物?”
这是示好了,文臻笑眯眯拍了拍脑袋,“给容妃娘娘的防便秘方,给丹妃娘娘的生发食谱,给慎嫔的去痘饮,给丽嫔的失眠食补建议……”
孙姑姑:“……”
第五十三章 飞来横祸
孙姑姑:“……”
半晌她才眼神古怪地道:“你倒是对宫中贵人们打听得清楚。”
“怎么敢探听贵人们的隐私。”文臻笑道,“实是我家老祖宗原先御膳房伺候,食与医不可分,他也略知道一些诸位贵人的饮食喜好禁忌,我这次进宫,他便提点我了一些。”
孙姑姑神色这才和缓一些,此时尚宫局尚宫亲自迎了出来,这位黄尚宫容长脸儿,眉毛微微耷拉,显得眼光总是向下,透着一股谨慎劲儿,唯有偶尔掀起眼皮,才可以看见那般眼神冷肃如电光一闪。
她对孙姑姑保持有距离的礼貌,对文臻的态度看不出冷热,文臻的一张甜蜜脸儿笑眯眯对人的时候,多半很有亲和力,但这位黄尚宫硬生生眉毛也不动一丝。
看着软和,其实冷硬着呢,文臻想。
两位宫人做了交接,黄尚宫带着文臻进了尚宫局,先问了问她的礼仪规矩学得怎样了。这个文臻在跟随定王和闻家一路上京时,已由闻家请来的嬷嬷教过,虽然不能做到像闻近纯那样精通讲究,倒也中规中矩,黄尚宫便给了她一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书,要她在三日内背完,又给她指了一间靠近正门的屋子,拨给她两个小宫女,说明三日后要来抽考她规矩,到时候再确定她的职司,便走了。
那本书便是女官入宫规矩指南,分能做和不能做两大类,其中不能做的内容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五篇幅,能做的只有寥寥几张。
文臻着重先挑女官的升迁黜降条文来看,这是她最关心的点,果然,女官服役时有恩赏,升迁至四品,则可赐宫外住宅,可每月探视家人,可推举家族一名子弟捐官入朝。
本朝君主为人宽厚,对宫人多有恩赏,宫女人数不多,三年一放,女官就更不要说了,相对清闲和清净,有一定地位,体系独立一般也不至于卷入后宫争斗,很多期满后嫁给重臣皇族的,也有转为宫妃的,还有不愿嫁人转到各皇族王府去做教习或女官的,最奇妙的是一位,出宫后参加武举,居然还中举了,不过最终也没去做将军,后来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女官出宫后地位很高,各方面都有便利,出路也多,难怪闻家女子们当初争破头。
伺候她的宫女秉持宫廷教条,绝不多言,见她没有吩咐就自己退下,文臻便自己背书,这尚宫局是单独的一个不小的院子,位置略有些偏,周边多是花圃,殿宇不多。
一边背书一边开始熬汤,她是司膳女官司,虽然还未定品级,但直接伺候皇帝身份不同,所以她的屋子还配备了一个小小的厨房,里头各色菜蔬每日换新,和大厨房同步。
文臻开始熬高汤,她跟着闻至味恶补了几日,知道了一些御厨的做法习惯,确认了在东堂,目前没有高汤这个说法,闻家老袓是个有天分的人,最早在御膳中使用了高汤,是以很快出头,到了先帝时期,一次也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事后严查,并无人下毒,便怀疑那厨子用的高汤变质,那厨子因此丢了性命,从此御厨房直到闻至味告老出宫,都一直没用过高汤。
闻家原先用的高汤配方,单纯以肉打底,在文臻看来却不够讲究,她熬的这锅汤,有蹄髈、老母鸡、鸭、鸽、活鱼、瑶柱、菌菇、海参、对虾……加上作料小火慢炖,一锅汤从晨间炖到傍晚,捞去所有食材,只留下清汤,以洁净纱布过滤,再把鸡肉脯斩成肉茸,用葱姜酒浸泡之后,纱布包好放入清汤,旺火加热再小火,等所有浑浊悬浮物被鸡茸吸附后,再重复两次这种操作,这在术语上叫吊汤,一吊便为精制,二吊三吊则更为讲究,到最后汤色清澈如开水,才叫完美。
文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传召展示厨艺,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她的衣服总爱缝很多暗袋,藏着各种小瓶装的调料。
汤好了文臻自己试了试一道开水白菜,果然滋味鲜美,文臻刚吃完饭正准备继续用功,那两个小宫女又来了,两人一个叫点金,一个叫抹银,面貌身形颇有相似,一问才知道,两人是堂姐妹,同时被选入宫。
看起来比较伶俐的点金道:“黄姑姑请闻女官今日负责值戍,以及重华殿那边的膳食。”
文臻听得莫名其妙,问了抹金才知道,尚宫局女官每旬有轮休,休息的时候就要回到尚宫局,回来之后也还要参与尚宫局的值夜,主要就是负责当晚的灯火门户等安全事宜,至于重华殿那边,其实可以算是皇庙,里头现下有几位清修的太妃和皇族中人,因为是持斋,向来不从御膳房走菜,由专门的小厨房负责,由尚宫局旗下的尚食监女官们送饭。
今晚本来值班和送饭的女官身体不舒服临时告假,黄尚宫便点了文臻。
听着是很正常的事儿,文臻却不敢这么认为,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再说她刚来就让她上差,怎么都透着一股不对劲。看那两个小宫女,神情也颇有些不自然,似乎隐隐在畏惧什么。
她按照抹金教的程序,领了腰牌,去尚宫局附近的小厨房领了饭,两个小宫女拎着食盒,一路顺着一条比较隐蔽的小道,前往重华殿。
一行三人在扶疏花木间穿行,远处有人经过,远远看一眼花木间穿梭而过的娇小身影,便停住了脚步。
他身后太监等了半晌,不明所以,迟疑地探问:“殿下?”
......重华殿前,自有宫女接着文臻等人,当先一个清瘦的年纪不小的宫女打开食盒,看一眼,不着痕迹地眉头皱一皱。
别说她皱眉,文臻都想皱眉,打开盒子,一股油气冲天而起,这种大荤饮食,适合清修的人吗?
她就着夜色打量了一下重华殿,半新不旧的殿宇,深黑的檐角斜斜地曳在苍青的夜空里,檐下的铜铃斑驳,风过不响,仔细一看,里头已经没有了铃铛。
重华殿的宫女让她门口等着,她去把中午的食具给她带回去。
文臻便站在门口,离门口还有段距离,她虽然随性,却谨慎,奉行林妹妹教条“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绝无任何好奇心,头都不往门口伸一下。
然后她忽然听见了一段乐声。
一开始她没反应过来是乐声,这宫中庄严肃穆,气氛低沉,太后和皇帝听说都喜静,皇后自然也夫唱妇随,德妃是个不拘却难搞的性子,底下嫔妃在这几尊大神之下活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吹拉弹唱丝竹舞乐,到哪都静悄悄的。
按说这宫里出现乐声应该感觉很突兀了,但文臻却在这乐声响起好一阵才察觉,只因这音律过于顺耳,如风如水如润物春雨如烈日雪花,扑入胸臆便化作无形,心间便似被云熨过被花吻过,浑身的血液都流淌舒缓,潺潺地要流入那一片春光中去。
文臻不通音律,都听不出是萧是笛,但这不妨碍她欣赏一切美的事物。几乎刹那,她便沉浸其中,下意识顺着乐声来源走了几步,靠近了这院子的门口。
里头忽然啪嚓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两个原本就站得远的小宫女,原本也露出一脸迷醉之色,听见这声脆响,霍然惊醒,猛地后退,几乎已经到了几丈外,文臻心中一跳,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到门口正中,也立即向后退。
但是已经迟了。
像呼啸的风,又或者出膛的炮弹,深红宫门深处忽然卷出一道灰黑的光影,眨眼间就到了近前,那一卷灰黑的风里伸出一只干枯黑瘦的手,指甲尖利泛青,猛抓向文臻的咽喉。
那人速度惊人,文臻只来得及抬起手臂,嗤啦一声——此时才听见那人声音粗嘎,呵呵发笑,“来毒死我了么?啊?终于来毒死我了吗?好好好,来啊,来啊!”
“齐氏,放下!”脚步急响,宫女们和护卫们像现代那一世影视剧中的警察一样,终于最后出现。
“快请太医,娘娘又犯病了!”
“松手,松手!这不是您的仇人,快松手!”
杂乱的呼喊声里,抹金点银两个小宫女,害怕地闭上眼睛。
这样类似的场景,她们之前也见过,一位才能出众的女官,生生被这个疯女人捏碎了咽喉……
闻女官想必也是差不多下场吧……两人这么想着,赶紧再往后退几步,把裙子往上提了提。
上次那个女官死的时候,鲜血喷了几丈远,可不要弄脏了她们的裙子。
抹金和点银对视一眼,眼神有点惋惜,更多的是漠然。
惋惜的是进宫的女官,多半也是从没有硝烟的斗争场中厮杀出来的,很难有真正温婉和善的性子,这也让她们伺候起来分外吃力。
好容易遇见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谁知道马上就要葬送了。
谁叫她还没进宫就得罪人了呢。司空家特地辗转托人进来嘱咐。贵人们啊,轻飘飘一句话,就是一条人命呢。
两个小宫女低头想着心事,也有心避开马上就要到来的血溅三尺的恐怖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