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爷子对着那纸张看了半天,又思考了半日,另行增增减减,写了一张药方,递给燕绥道:“阁下沉疴久矣,毒入肺腑并逆行入脑,实难拔除。这张方子尚可一试,可是这张方子要想配齐诸药,实在也是难比登天……”
文臻看一眼燕绥神情,也知道这方子一定很逆天,毕竟燕绥出身无尽天,这世上绝大多数草药他都知道。
“蓝汲草在何处?”
“蓝汲草,晶心花,四眼魔瓣,都是大荒黑水泽独有之物。”
“焚心果呢?”
“这可能要到和大荒接壤的普甘去寻了。那东西只能生在极热多水之地。”
“桑石又在何处?这东西我听说过,但早已几十年不现世间了。”
“这就是我担心会有祸事的原因。桑石据说早已人间绝迹,早先曾在尧国皇室还有最后一颗,后来被尧国公主作为陪嫁带到了冀北,现在应该在冀北王府。”柳老太爷道,“两位如果去找药,就得去王府,如果王府知道是我柳家提供的药方,柳家被拆的,就不止是牌坊了……”
“为了咱们的交易,我们本来就要找上冀北王府。所以老先生不必太悲观,也有可能,是重建你们的牌坊呢?”
柳老爷子苦笑一声,“但承吉言。”
燕绥忽然道:“我这夫人也是伤病在身,还请老爷子也给瞧瞧。”
文臻并不意外,大大方方伸出手去,柳老爷子把脉半晌,有点犹豫的模样,抬眼看了文臻一眼,最终摇头道:“姑娘果然也有奇疾在身,不过目前情形还好。”
说着也说了几句她的病情,和方人和的说法差不多,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让文臻功法时时刻刻都不能丢下。
诊病已了,文臻和柳老爷子约好,下次王府再派人来柳家接人去看病时,便以远房子弟的名义,让她和燕绥过去。
文臻告辞的时候,柳老爷子颤颤巍巍起身亲自相送,文臻走了几步,忽然回身,笑道:“老爷子啊,问个问题你不要生气。我听说您老性情刚正,宁折不弯,本来还想要多和您老周旋一阵,不想今日见您,着实通情达理,可见传言误人啊。”
柳老爷子脚步停住,僵在了门槛上,文臻也不等他回答,摆摆手,挽着燕绥轻快地走了。
良久之后,空无一人的书房内,才响起老人一声饱含痛苦与悔意的叹息:“……那是因为,我曾因这过分的严厉和刚正,犯了此生最大的一个错误啊……”
……
次日,一辆马车穿过被拆了一半的牌坊,在众人惋惜的目光中,再次向王府而去。
冀北天气寒冷,一大早就飘了雪。马车前文臻踮着脚给燕绥系好披风的带子,系得十分周正完美,燕绥则轻轻替她拢好斗篷,斗篷簇簇的绒毛拥着她雪白的小脸,他指尖轻轻拈去黑发上点染的雪花。
马车直入王府,一直驶进内院,在一座精雅的楼阁前停下。
一个内侍等在月洞门前,引两人入内。文臻一路走着,看这个院子占地广阔,陈设精巧雅致,诸般配饰色彩,透露出活泼明丽的风格,格局和布置却又大开大合,明显不是女子闺阁。路过一个小型的练武场时,场上各种武器更是几乎包罗万象,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像是个人设计的武器。
这让她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总觉得这院子给人的感觉,和想象中威凌一地的成王夫妇形象不符,倒像有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主人。
冀北成王被暗杀,诸子也被清算,成王妃她更是亲眼看见自焚的,这院子,会是哪位已经死去的主子的吗?
“这位公公,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你便说呗。”王府的内侍语气并不怎么客气。
“这里是成王殿下的主院吗?”
那内侍愣了愣,回身仔细看了文臻一眼,大概对她的讨喜容貌有好感,咳嗽一声道:“算是目前的主院吧,不过,这原本是睿郡王的院子。”
第三百六十二章 狐狸VS狐狸
文臻怔了怔,她自然听说过这位睿郡王。前成王唯一嫡子。早早破格封了郡王,是成王诸子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也是“大燕四杰”之一,号称“霞间青鸟”。
青鸟本是神鸟,只于高天之上翱翔。只听这个称呼,便知道这位少年英杰,定然灵动光艳,风采迥然。
燕绥忽然道:“纳兰迁原本只是庶子。想必当初在王府里,对这位嫡出弟弟没少羡慕妒忌恨,如今当了成王,便先占了弟弟的院子,想必心中一定很愉悦。”
文臻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听说成王第二子纳兰迁叛变弑父时,这位睿郡王滞留天京,逃过一劫,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之后他面临的必然是无尽追杀和斩草除根,而他自己,但凡有一些血气,也必然要选择复仇。
想到那日在界关之前看见的冲天大火,她心中莫名怆然。
那内侍却被燕绥的语气吓了一跳,急忙低声道:“噤言!你们不要命了!”
两人一笑,没有再说话,随着内侍转过重重长廊,文臻一边走一边诧异,这成王府人也太少了,偶尔看见几个人,也是毫无声息,整个王府显得死气沉沉。
转过一个弯,她停住脚步。
眼前忽然开阔,现出一片占地广阔的湖面,湖上并无惯常豪贵人家的亭台楼阁,只有一道长堤,长堤尽头竟然是一座小型石山,虽然是假山石做成,但是山形峻拔,自长堤之上平地而起,俯瞰浩渺烟波,一眼望去,让人心神一震。
文臻也被震撼得不轻,眼前之景哪里还像在王府之内,差点以为到了海边。
“这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意境么……”她喃喃道,“这也太有想法了……我很可啊。”
“你对谁可?”燕绥的接话永远这么及时。
“瞎吃飞醋我不可。”文臻回嘴得顺溜。
此刻湖上山顶,有琴声遥遥传来,文臻一听琴声就下意识过敏,身体刚一紧绷,再看一眼身边燕绥,顿时明白不可能是唐羡之。
琴音一响,内侍便停了脚步,在长堤之前站定,示意两人自己过去。
雪势密集,长堤之上已经浅浅覆了一层雪,没有脚印,很明显,山上抚琴人很早就去了湖边。
燕绥伸手扶住了文臻,两人踏雪缓缓沿长堤而行。淡黄色的斗篷和深青色镶银边的斗篷在雪中逶迤,四面湖水空旷,飞雪迷蒙。
走得越近,琴声越清晰,文臻的步子越缓。
这琴声……太让人心空了。
是的,心空。
整个曲调不走现今流行的中正雍和之风,优美中微带三分诡谲缥缈,缥缈中却又暗含三分缠绵柔腻,让人想起夜色中的宫廷,龙涎香袅袅勾缠于帐幔之间,镶金嵌玉的藻井上,五爪金龙俯下森冷的眼眸,看着华丽的袍角缓缓迤逦过玉阶金阙。
一忽儿妖火蔓延,长风贯空,华堂玉阁被华美大袖卷去,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而于废墟之上,开出黄泉不可见之艳红妖花,曲枝曼藤,哀婉向天……
而又有婴啼于妖花蕊心响起,一只小小的手臂伸出,掌心之上,是一双转动着的森冷的眼睛……
文臻脚步越发缓慢,燕绥转头看文臻,斗篷只露出她一片侧颜,小小的鼻尖微微透红,脸色比雪还白,越发显得眼珠子黑且大,在这素冷冬日之晨幽幽生光。
他伸手在文臻背后一拍,文臻阒然而醒。
而燕绥脸色微冷,忽然道:“吹哨。”
文臻脸色也不好看——就在方才,因为心神浮动,她着道了。而那么巧的,那琴音竟然有些契合了她此刻的隐秘,以至于她刚才差点被魇住。
对方是谁?是那个弑父的新任成王?密报中说这位新成王性子暴戾,和这位临湖抚琴人隐隐透出的阴柔杀气并不契合。
文臻摸出哨子,含在口中,无声吹响。
令她诧异的是,居然没有什么活物被召唤出来。
这成王府死气沉沉,很多地方甚至能感受到血气,每块石头似乎都盘旋着不灭的冤魂。
好在王府里没有活物,水里还是有的。
平静的湖面被搅动,水波粼粼转转,不断有鱼虾龟蛇之属跃出水面,或者往岸上爬,忽然哗啦一声响,一道水柱直冲上天,随即琴声戛然而止。
那抚琴人抬手,忽然将琴推入湖中。大概砸到了那暴起的水兽,瞬间飚起一道血虹。
前一幕弃琴令人惆怅忧伤,下一幕飙血令人目瞪口呆。
燕绥忽然道:“不是成王。”
不是成王却能在这里这样行事,文臻更加警惕了。
此刻那人弃琴立起,终于含笑转身。
然后文臻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长空下,飞雪间,浩渺烟波围拥中,嶙峋碣石之上。
那人一袭华衣锦绣,大氅虽然是纯黑色,却缀着深红火狐尾,晶莹灿亮的毛尖火一般燃烧,大氅下长长的袍摆亦缀满金绣,璀璨华丽,厚重如艳美浓云,一路逶迤于深雪之上。
如此华丽的装扮,寻常人根本驾驭不住,容易变成衣裳穿人。然而文臻看见这人的第一眼,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衣裳,只看见天地飞雪间,那人微微挑起的眉,流光潋滟的细长的眼眸,一线玉峰一般的鼻,和一双极薄又弧度极美的唇。
还有这寒冬,散散披着大氅,却敞着领口,露一道精致锁骨的难言风情。
令人乍一见便有些昏眩,像看见妖娆春色里最妖娆的花,眼眸处处都是着落,反而没了着落。
文臻下意识又看了身边燕绥一眼。
这两人都喜着华丽锦衣。都容貌属于昳丽那一挂,但是气质迥异。眼前人浓艳如重锦垂挂,逼人的魅惑妖娆。让人一见之下,心跳愈急,直如飞蛾,愿入那曼舞妖焰。
而燕绥矜贵疏冷,周身有种难言的空漠旷凉之态,令人一眼惊艳之下,自惭形秽,不敢沾染,只想远离。
三人这一对视,眼看那华服男子微微一怔,眼底荡起的笑意,文臻便知道,这人不会是成王,而且自己两人也不必装什么柳家远方亲戚了。
山石上,那男子伸手虚虚一让,请两人上前来。
站在了那山石上,从高处俯瞰烟波千里,风雪之间万物不可及,文臻才感觉到了那种旷远苍凉的况味,不禁想着,这座湖和湖上石,到底是那位界关自焚的成王妃的手笔,还是传说中的霞间青鸟展翅之地?
不管是谁,都已成这飞雪一片,散去天地之间,也许永生再不能归了。
她喃喃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华服人转眼看了她一眼,赞道:“好句。”
他一侧身,文臻便看见了他身边还有一幅画,画上是一座轿子,轿子里坐着一个男子,男子膝上伏着一个女子,而男子手执眉笔,正替女子画眉。
而在前方,一个女子,背对画面,跃在半空,马尾高高扬起,正向轿子冲去。
这画内容有点诡异,画功却当真了得。那扑向轿子的女子的奋勇拼命之态,那画眉男子的风流姿态,那膝上女子的婉转相就,都鲜明令人见之难忘。
文臻看一眼华服男子,那脸正是轿中人的脸。
这副画让她有种奇怪的感受,她盯着那扑向轿子的女子的背影,盯了很久才转开眼睛。
华服男子忽然笑道:“这位姑娘,这画可好?”
文臻立即点头:“极好。可否卖于我?”
华服男子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这画啊,不卖。”
“有特殊纪念意义?”
华服男子含笑睇她一眼,明明只是普通一眼,他这么眼波横睇而来,当真十分风情:“算是吧。”
他看文臻始终看那画上少女背影,又笑问:“依姑娘看来,这幅画,我真正想画的是谁?”
“自然是那扑向轿子的少女。”
“哦?为何?”
文臻也含笑瞟他一眼:“以阁下的受虐体质和高贵身份,乖巧听话婉转相就的女子所见多矣,哪值得专门丹青作绘?倒是若有人打你骂你杀你整你,你还会多看一眼。霸总嘛,总喜欢不听话的小妖精。”